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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邪魔外道(2)


  丁仲、陆柏二人在武林中赫赫有名,群雄都站起身来还礼,眼见嵩山派的好手越来越多,各人心中都隐隐觉得,今日之事十分重大,只怕刘正风非吃大亏不可。定逸师太道:“刘贤弟,你不用胆心,天下事抬不过一个‘理’字。别瞧人家人多势众,难道咱们泰山派、华山派、恒山派的朋友,都是来睁眼吃饭不管事的不成。”言下之意显然是说,倘若嵩山派要恃强欺人,她恒山派第一个便要出手打抱不平,而天门道人、岳不群等人,也绝不会袖手不理。

  刘正风苦笑道:“这件事说起来好生惭愧,本来是我衡山派内部的门户之事,却劳得诸位好朋友操心。刘某此刻心中已是清清楚楚,想必是我莫师兄到嵩山派大盟主那里告了我一状,说了我种种不是,以后嵩山派的诸位师兄来大兴问罪,好好好,刘某向莫师哥认错便是。”

  费彬的目光在大厅上自东而西的扫射一周,他眼睛谜成一线,但精光灿然,显得内功十分深厚,说道:“此事与莫大先生有关了?莫大先生请出来,大家说个明白。”他说了这几句话后,大厅中寂静无声,过了半晌,却不见“潇湘夜雨”莫大先生现身。

  刘正风苦笑道:“我师兄弟不和,那是武林众所周知之事,却也不须相瞒。小弟仗着先人遗荫,家中较为宽裕。我莫师哥却是贫寒之人。本来朋友都有通财之谊,何况是师兄弟?但莫师哥由此见嫌,绝足不上小弟之门,我师兄弟已有数年不说话,不见面,莫师哥今日自是不会光临的了。在下心中所不服者,是大盟主只听了我莫师哥的一面之辞,便派了这样多位师兄们出来,对付小弟,连刘某的老妻子女,也都成为阶下之囚,那……那……那未免是小题大做了。”

  费彬向着史登达道:“举起令旗。”史登达道:“是!”高举令旗,往费彬身旁一放,费彬森然说道:“刘师兄,今日之事,与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全没干系,你不须牵扯到他身上。左盟主吩咐了下来,要我们向你查明,刘师兄和魔教的东方不败,暗中有什么勾结?设下了什么阴谋来对付我五岳剑派,以及武林中一众正派同道?”

  此言一出,群雄登时耸然动容。魔教专门和白道中的英侠为难,双方结仇数百年,缠斗不休,互有胜败,这厅上二千余人中,少说也有一半曾身受魔教之害,有的父兄被杀,有的师长受戕,一提到魔教时,谁都切齿痛恨。五岳剑派所以结盟,最大的原因便是为了对付魔教。要知魔教的内功外功,另成一路,名门正派的武功虽强,往往非其敌手,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更有“百年来第一高手”之称,他名字叫做“不败”,确实是艺成以来,从未败过一次,实是非同小可。这时群雄听得费彬指责刘正风与魔教勾结,此事是真是假,确与各人身家性命有关,本来对刘正风同情之心,立时消失。

  刘正风道:“在下一生之中,从未见过魔教教主‘东方不败’一面,所谓勾结,所谓阴谋,却是从何说起?”费彬侧头瞧着三师兄陆柏,等他说话。陆柏细声细气的道:“刘师兄,此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。有一位魔教中的护法长老,名字叫作曲洋的,不知刘师兄是否相识?”

  刘正风本来十分镇定,但听到他提起“曲洋”二字,脸色登时大变,口唇紧闭,并不答话,那秃子丁仲自进厅里后从未出过一句声,这时突然厉声问道:“你识不识得曲洋?”他话声洪亮之极,这七个字吐出口来,人人耳中嗡嗡作响。丁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,但在各人眼中看来,似乎他突然高了数尺,显得威猛无比。刘正风仍不置答,数千对眼光都集中在他脸上,在各人心中,都觉此时刘正风答与不答,都是一样,他既然答不出来,那便等于默认了。过了良久良久,刘正风点头道:“不错!曲洋大哥,我不但识得,而且是我生平唯一知己,最要好朋友。”

  霎时之间,大厅中嘈杂一片,群雄纷纷议论。刘正风这几句话,大出众人意料之外,各人猜到刘正风若非抵赖不认,也不过承认和他曾有一面之缘,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说,这魔教长老是他的知交朋友。费彬脸上微现笑容,道:“你自己承认,那是再好也没有,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。刘正风,左盟主定下两条路,凭你抉择。”

  刘正风宛如没听到费彬的说话,神色木然,缓缓的坐了下来,右手提起酒壶,斟了一杯,举杯就唇,慢慢喝了下去。群雄见他绸衫的衣袖笔直下垂,不起半分波动,足见他定力高明之极,在这紧急的关头,居然仍能丝毫不动声色,那是胆色与武功两者俱臻上乘,方克达此境地,两者缺一不可,各人心中,无不暗暗佩服。

  费彬朗声说道:“左盟主言道,刘正风乃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人才,一时误交匪人,入了歧途,若是深自悔悟,我辈均是侠义道中的好朋友,岂可不与人为善,给他一条自新之路?你若是选择了这条路,限你一个月之内,杀了魔教长老曲洋,提头来见,则过往一概不咎,大家仍是好朋友,好兄弟。”群雄心想,正邪不两立,魔教中的旁门左道之士,和侠义道的人物,见面就拚个你死我活,左盟主要刘正风杀了曲洋,自明心迹,那也不算是过份的要求。

  刘正风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凄凉的笑容,说道:“曲大哥和我一见如故,倾尽相交。他和我会面十余次,联床夜话,偶然涉及门户的异见,他总是深自叹息,认为双方争斗,殊属无谓。我和曲大哥相交,只是研讨音律,他是七弦琴的高手,我喜欢吹箫,二人相见,大多时候均是琴箫相和,武功一道,从来不谈。”他说到这里,微微一笑,续道:“各位或者并不相信,但当今之世,刘正风以为抚琴奏乐,无人及得上曲大哥,而按孔吹箫,在下也绝不作第二人想。曲大哥虽是魔教中人,但自他琴音之中,我深知他性行高洁,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。刘正风不但对他钦佩,抑且仰慕。刘某虽是一介鄙夫,却决计不肯加害这位君子。”

  群雄愈听愈奇,万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,竟然从音乐而起,欲待不信,但是他说得十分诚恳,实无半分作伪之态,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,自来声色迷人,刘正风耽于音乐,也非异事。知道衡山派底细的人又想:衡山派历代高手,都喜音乐,当今掌门人莫大先生外号“潇湘夜雨”便喜奏胡琴,有“琴中藏剑,剑发琴音”八字的外号,刘正风由吹箫而和曲洋相结交,自也大有可能。

  费彬道:“你与曲魔头由音律而结交,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。左盟主言道:魔教中人包藏祸心,知道我五岳剑派结盟之后,势力大增,魔教难以对抗,这才千方百计的来想从中破坏,挑拨离间,无所不用其极。对年青弟子是以美色相诱,像刘师兄这等人,素来深守谨严,那便设法投你所好,派曲洋来从音律入手。刘师兄,你脑子须得清醒些,魔教过去害死过咱们多少人,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技俩的迷惑,竟是毫不醒悟?”

  定逸师太道:“是啊,费师弟此言不错,魔教的可怕,倒不在武功阴毒,还在种种诡计,令人防不胜防。刘师弟,你是正人君子,上了卑鄙小人的当,那有甚么关系?大伙儿一齐出手,把曲洋那魔头一剑杀了,干净爽快之极。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,千万不可受魔教中坏人的挑拨,伤了同道的义气。”

  天门道人也道:“刘师弟,君子之过,如日月之食,人所共见,知过能改,善莫大焉,你只须仗剑杀了那个姓曲的魔头,侠义道中人,都会翘起大拇指,说一声‘衡山派刘正风果然是个善恶分明的好汉子。’我们做你朋友的,也都面上有光。”

  刘正风并不置答,目光射到岳不群脸上,道:“岳大哥,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,这里许多位武林高人都在逼我出卖朋友,你却怎么说?”岳不群道:“刘贤弟,倘若真是朋友,我辈武林中人,就为朋友两胁插刀,也不会皱一皱眉头。但魔教中那姓曲的,显然是笑里藏刀,口蜜腹剑,设法来投刘兄所好,那是最最阴毒的敌人。这种人若是也算是朋友,岂不是污辱了‘朋友’二字?古人大义灭亲,亲尚可灭,何况这种算不得朋友的大魔头,大奸贼?”

  群雄听他侃侃而谈,都喝起采来,大声说道:“岳先生之言,说得再是明白不过。对朋友自然要讲义气,对敌人却是诛恶务尽,那有什么义气好讲?”

  刘正风叹了口气,待人声稍静,缓缓说道:“在下与曲大哥结交之初,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,最近默察情势,猜想过不多时,我五岳剑派和魔教便有一场大火拚,一边是同盟的师兄弟,一边是知交好友,刘某无法相助那一边,因此才出此下策,今日金盆洗手,想要遍告天下同道,刘某从此退出武林,再也不与闻江湖上的恩怨仇杀,只盼置身事外,免受牵连。去捐了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武官来做做,原是自污,以求掩人耳目。那想到左盟主神通广大,刘某这一步棋,毕竟瞒不过他。”群雄一听,这才恍然大悟,心中均道:“原来他金盆洗手,暗中含有这等深意,我本来说嘛,这样一位衡山派的高手,怎么会甘心去做这种芝麻绿豆小官。”刘正风一加解释,人人都发觉自己果然早有先见之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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