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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金盆洗手(3)


  有人问道:“这位朋友,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,衡山派自己却怎样?”那矮胖子道:“刘三爷的弟子们,当然在衡山城中到处迎客招呼,但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子之外,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没有?”众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都道:“是啊,怎么一个也不见?这岂非太不给刘三爷脸面了吗?”

 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汉子笑道:“所以哪,我说你胆小怕事,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门户之争,其实有什么相干?衡山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,又有谁听见了?”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,调门一转,那老者唱道:“小东人,闯下了,滔天大祸……”一个年轻人喝道:“别在这里惹厌了,拿钱去吧!”手一扬,一串铜钱飞将过去,拍的一声,不偏不倚正落在那老者面前,手法甚准。那老者道了声谢,收起铜钱。

  那矮胖子说道:“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,这一手很帅哪!”那年轻人笑了笑道:“不算得什么。这位大哥,照你说来,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?”那矮胖子道:“他怎么会来?莫大先生和刘三爷兄弟俩势成水火,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。刘三爷既然让了他一步,他也该心满意足了。”只见那卖唱老者站了起来,慢慢走到他身前,侧头瞧了他半晌。那矮胖子怒道:“老头子干什么?”那老者摇头道:“你胡说八道!”转身走开。矮胖子大怒,伸手正要往他后心抓去,忽然眼前青光一闪,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,叮叮叮的响了几下。

  那矮胖子大吃一惊,纵身后跃,生怕长剑刺到他身上,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,隐没不见。原来,他这柄剑是藏在胡琴之中,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,从外表看来,谁也不知道这一把残旧的胡琴之内,竟会藏有这样一件厉害兵刃。那老者又摇了摇头,说道:“你胡说八道。”缓缓走出茶馆。众人目送他的背影在雨中消失,苍凉的胡琴之声,又隐隐约约的传来。

  忽然有人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叫道:“你们看,你们看!”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,只见那矮胖子所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,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。七个瓷圈跌在茶杯之旁,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。

 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,纷纷议论。有人道:“这人是谁?剑法如此厉害!”有人道:“一剑削断七只茶杯,茶杯一只不倒,当真是神乎其技。”有人向那矮胖子道:“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,否则老兄的头颈,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。”又有人道:“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,又怎能和常人一般见识?”

  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杯,只是怔怔发呆,脸上已无一点血色,旁人的言语却是一句也没听进耳中。那身穿绸衫的中年人道:“是么?我早劝你少说几句。是非只为多开口,烦恼皆因强出头。眼前衡山城中卧虎藏龙,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。这位老先生,它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,他听得你背后议论莫大先生,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。”

  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:“什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?他自己就是‘潇湘夜雨’莫大先生!”

  众人又吃一惊,齐问:“什么?他……他便是莫大先生?你怎么知道?”那花白胡子道:“我自然知道。莫大先生喜欢拉胡琴,一曲‘潇湘夜雨’,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。‘琴中藏剑,剑发琴音’这八个字,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,各位既到衡山城来,怎会不知?这位兄台刚才说什么刘三爷一剑能刺五头大雁,莫大先生却只能刺得三头。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。茶杯都能削斩,刺雁那有何难?所以他要骂你胡说八道了。”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,垂头不敢作答。那穿绸衫的汉子会了茶钱,拉了他便走。

  茶馆中众人见到“潇湘夜雨”莫大先生显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,无不心寒,均想适才那矮子称赞刘正风而对莫大先生颇有微词,自己不免随声附和,当真是非只为多开口,说不定无意中说了几句话,便此惹祸上身,眼见那穿绸衫的中年人拉了矮胖子匆匆而去,各人纷纷会了茶钱,顷刻之间,一座闹哄哄的茶馆登时冷冷清清。

  林平之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瓷圈,寻思:“这人长剑一晃,便削断了七只茶杯,我若不出福州,焉知世上竟有这等人物?我在福威镖局中坐井观天,只道江湖上再厉害的好手,至多也不过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间。唉,我若能拜得此人为师,苦练武功,或者尚能报得大仇,否则是终身无望了。”又想:“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莫大先生,苦苦哀恳,求他救我父母,收我为弟子?”刚站起身来,突然又想:“他是衡山派的掌门人,五岳剑派和青城派互通声气,他怎肯为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而去得罪朋友!”言念及此,复又颓然坐倒。

  忽听得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:“二师哥,这雨老是不停,溅得我衣裳快湿透了,在这里喝杯茶去。”

  林平之心中一凛,认得便是福州城那个卖酒少女的声音,不自禁把头低了下来。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:“好吧,喝杯热茶暖暖。”两个人走进茶馆,坐在林平之斜对面的一个座头。

  林平之斜眼瞧去,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,背向着自己,打横坐着的却是那自称姓萨,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。

  林平之不禁有气,心道:“原来你二人是师兄妹,却乔装祖孙,到福州城来有所图谋,偏是我瞎了双眼,打个莫名其妙的抱不平,累得我父母失陷奸人之手,自己险些儿做了地底之鬼。”

  茶博士收拾了二人桌上的残杯,泡上茶来。那老者一眼见到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茶杯,不禁“咦”的一声低呼,道:“小师妹,你瞧!”那少女也是十分惊奇,道:“这一手功夫好了得,是谁一剑削断七只茶杯?”

  他一看茶馆中的客人,除了林平之外,便是角落里两个人伏在桌上打盹,她想开口向林平之询问,但见他脸朝街外,似在呆呆的想什么心事,话到口边,又缩住了。

  那老者低声道:“小师妹,我考你一考,一剑七出,砍金断玉,这七只茶杯是谁削断的?”那少女微嗔道:“我又没瞧见,怎知是谁削……”突然间她拍手笑道:“我知道啦!我知道啦!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,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,这是刘正风刘三爷的杰作。”

  那老者笑着摇头道:“只怕刘三爷的剑法还不到这造诣,你只猜中了一半。”那少女伸出食指,指着他笑道:“你别说下去,我知道了。这……这……这是‘潇湘夜雨’莫大先生!”

  突然之间,茶馆角落中七八个声音一齐响了起来,有的拍手,有的轰笑,都道:“师妹好眼力。”林平之吃了一惊,心想:“从那里来了这许多人?”斜眼瞧去,只见本来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两个人已站了起来,另有五个人从茶馆内堂走了出来,有的是脚夫打扮,有个手拿算盘,是个做买卖的模样,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,似是耍猴儿戏的,那少女笑道:“哈,一批下三滥的原来都躲在这里,倒吓了我一大跳!大师哥呢?”那耍猴儿的笑道:“怎么一见面就骂我们是下三滥的?”那少女笑道:“偷偷躲起来吓人,怎么不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勾当?大师哥怎的不跟你们在一起?”

  那耍猴儿的笑道:“别的不问,就只问大师哥。见了面还没说得两三句话,就连问两三句大师哥?怎么又不问问你六师哥?”那少女顿足道:“呸,你这猴儿好端端的在这儿,又没死,又没烂,多问你干么?”那耍猴儿的笑道:“大师哥又没死,又没烂,你却又问他干么?”那少女嗔道:“我不跟你说了,四师哥,只有你是好人,大师哥呢?”那脚夫打扮的人还未回答,已有几个人齐声笑道:“只有四师哥是好人,我们那是坏人了。老四,偏不跟她说。”

  那少女道:“希罕吗?不说就不说,你们不说,我和二师哥在路上遇见一连串希奇古怪的事儿,也别想我告诉你们半句。”那脚夫打扮的人一直没跟她说笑,似是个淳朴木讷之人,这时才道:“我们昨儿跟大师哥在衡阳分手,他叫我们先来。这会儿多半他酒也醒了,就会赶来。”那少女微微皱眉,道:“又喝醉了?”那脚夫打扮的人道:“是。”那手拿算盘的道:“这一会可喝得好痛快,从早晨喝到中午,又从中午喝到傍晚,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。”那少女道:“这岂不喝坏了身子?你怎不劝劝他?”那拿算盘的人伸了伸舌头,道:“大师哥肯听人劝,那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。除非小师妹劝他,他或许还这么少喝一斤半斤。”众人一听,都笑了起来。

  那少女道:“为什么又大喝起来?遇到了什么高兴事么?”那拿算盘的道:“这可得问大师哥自己了。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,就可和小师妹见面,心中痛快,所以大喝起来。”那少女道:“胡说八道!”但言下显然颇有欢喜之意,又道:“你们怎样知道二师哥和我会来?又不是神仙!”

  那耍猴儿的笑道:“我们不是神仙,大师哥却是神仙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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