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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福威镖局(3)


  福威镖局三代走镖,江湖上斗殴杀人,事所难免,但所杀伤的无一不是黑道人物,而且这种斗杀总是发生于山高林密之处,杀了人后就地一埋,就此了事,总不见劫镖的盗贼会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状。然而这次所杀之人显非盗贼,又是密迩城郊,人命关天非同小可,别说是镖局子的小镖头,就算是总督巡按的公子杀了人,可也不能轻易了结。林平之一路回家,心中尽在盘算:“到底跟爹爹说不说?”不料一进镖局,就撞到了父亲。

  却见林震南面色甚愉,问道:“去打猎了?打到了野猪没有?”林平之道:“没有。”林震南举起手中烟袋,突然向他肩头击下,笑喝:“还招!”若在平日,林平之知道父亲常常出其不意的考较自己功夫,见他使出这招“辟邪剑”第二十六招的“流星飞堕”,便会以第四十六招“花开见佛”缩身而避,但此刻他心神不定,只道小酒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悉,是以用烟袋责打自己,竟不敢避,叫道:“爹!”

  林震南一烟袋将要击上儿子肩头,在离他衣衫三寸之处硬生生的凝招不下,道:“怎么了?江湖上若是遇到了劲敌,应变竟也这等迟钝,你这条肩膀还在么?”语意中虽含责怪之意,脸上却仍是带着笑容。林平之道:“是”左肩一沉,滴溜溜一个转身,绕到了父亲背后,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帚,便向父亲背心刺去,正是那招“花开见佛”。林震南点头笑道:“这才是了。”反手以烟袋格开,还了一招“江上弄笛”,林平之打起精神,以“紫气东来”拆解。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,林震南烟袋疾出,在儿子左乳下轻轻一点,林平之招架不及,只觉右臂一酸,鸡毛帚脱手落地。

  林震南笑道:“很好,很好,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,今儿又拆多了四招!”回身坐入椅中,在烟袋中,装上了烟丝,说道:“平儿,好教你得知,咱们镖局子今儿得到了一个喜讯。”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,替父亲点着了纸媒道:“爹爹又接到一桩大生意?”林震南摇头笑道:“只要咱们镖局子底子硬,大生意怕不上门,怕的倒是大生意来到门前,咱们没有本事接。”他长喷了口烟,道:“刚才李镖头从江西带了信来,说道川西青城派的松风观余观主,已收到了咱们送去的礼物。”

  林平之听到“川西”和“余观主”几个字,心中突的一跳,道:“收了咱们的礼物?”林震南道:“镖局子的事,我向来不大跟你说,你也不明白。不过你年纪渐渐大了,爹爹挑着的这副重担子,慢慢要移到你的肩上,此后也得多理会些局子里的事才是。孩子,咱们三代走镖,一来仗着你曾祖父当年闯下的名头,二来靠着咱们家传的玩艺究不算含糊,这才有今日的局面。可是江湖上的事,名头占了两成,功夫占了两成,余下的六成,却要靠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赏脸。你想,福威镖局的镖车行走一十二省,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杀较量,那有这许多性命去拚?就算每一趟都打胜仗,常言道:‘杀敌一千,己伤八百。’单是给死伤了的众镖师和趟子手家属的抚恤金,所收的镖银便不够使,咱们的家当还有什么剩的?”

  林平之应道:“是!”心中只是想着“川西”和“姓余的”那几个字,父亲的话,听至耳中的还不到一半。林震南又道:“所以嘛,咱吃镖行饭的,须得人头熟,手面宽,这‘交情’二字,倒是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些。”

  若在往日,林平之晓得父亲说福威镖局的重担将要渐渐移到他的肩头,自必十分兴奋,和父亲谈论不休,但此刻心中犹似十五只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,父亲的话也只不过听进耳中一半。林震南将旱烟袋在地上笃笃笃的敲了三下,又道:“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,自是胜不过你曾祖父,也未必及得上你爷爷,然而这份经营镖局子的本事,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。沿海六省的基业,是你曾祖闯出来的,两广、两湖和江西五省的天下,却是你爹爹手里创的。那有什么秘诀?说穿了,也不过‘多交朋友,少结冤家’八个字而已。福威,福字在上,威字在下,那是说福义比威风要紧。倘若改作了‘威福’,那便变成使威作福了。哈哈,哈哈!”

  林平之陪着父亲干笑了几声,但笑声之中,殊无欢愉之意。

  林震南并未发觉儿子心中怔忡不安,又道:“古人言道:既得陇,复望蜀。你爹爹却是既得鄂,复望蜀。咱们一路镖自福建向西走,自江西、湖南,到了湖北,那便止步啦,可为什么不溯江而西,再到四川呢?四川是天府之国,那可富庶得很哪。咱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路,北上陕西,南下云贵,生意少说也得多做三成,只不过四川省是个卧虎藏龙之地,高人着实不少,福威镖局的镖车要去四川,非得和青城、峨嵋两派打上交道不可。我打从三年前,每年春秋两节,总是备了厚礼,专诚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风观,峨嵋派的金顶寺,可是这两派的掌门人从来不收。峨嵋派的金光上人,还肯接见我派的镖头,谢上几句,请吃一餐素斋,然后将礼物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。松风观的余观主这可厉害了,咱们送礼的镖头只去到半山,就被挡驾,说道余观主闭门坐关,不见外客,观中百物俱备,不收礼物。咱们的镖头别说见不到余观主,连松风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,每一次派去送礼的镖头总是气呼呼的回来,说道若不是我严加嘱咐,不论对方如何无礼。咱们可必须恭敬,他们受了这肚子闷气,早就爹天娘地,什么难听的话也骂出来。只怕大架也早打过好几场。”

  说到这里,林震南十分得意,站起身来,说道:“那知道这一次余观主居然收了咱们的礼物,还说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来回礼……”林平之高声道:“是四个?不是两个?”林震南道:“是啊,四名弟子!你想余观主这等隆重其事,咱们福威镖局可不是脸上光采之极?今日下午我已派出快马去通知江西、湖南、湖北多处分局,对这四位青城派的上宾,沿途可得好好接待。”

  林平之忽道:“爹,四川人说话,是不是总是叫别人‘龟儿子’,自称‘老子’?”林震南笑道:“四川粗人才这样说话。全中国那里没粗人说话,自然就不干不净。你听听咱们局子里那些趟子手赌钱时的说话,就不比四川的粗人说话好听。你为什么问这话?”

  林平之道:“没有什么。”林震南道:“那四位青城弟子来到这里之时,你可得和他们多亲近亲近,学些名家弟子的风范,结交上这四位朋友,日后可是受用不尽……”

  正说到这里,忽听得厅外人声喧哗,跟着几个人脚步急促,奔了进来。林震南眉头一皱道:“没点规矩!”只见奔进来的是三个趟子手,为首一人气急败坏的道:“总……总镖头……”

  林震南喝道:“什么事大惊小怪?”趟子手陈七道:“白……白二死了。”林震南吃了一惊道:“是谁杀的?你们赌钱打架,是不是?”心下好生烦恼:“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汉子可真难以管束,动不动就出刀子,拔拳头,这里府城之地,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烦。”陈七道:“不是的,不是的。刚才小李上茅厕,见到白二躺在茅厕旁的菜园里,身上没一点伤痕,全身却已冰冷,可不知是怎么死的。恐怕是生了什么急病。”

  林震南呼了口气,道:“我去瞧瞧。”当即走向菜园,林平之跟在后面。到得菜园中,只见七八名镖师和趟子手围成一团。大家见到总镖头来到,都让了开来。林震南看白二的尸身时,见他衣裳已被人解开,身上并无一点血迹,当即问站在旁边的祝镖师道:“没有伤痕?”祝镖师道:“我仔细查过了,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,看来也不是中毒。”

  林震南瞧白二脸色如常,绝无青紫之色,嘴角边还带着一丝微笑,便点头道:“通知账房董先生,叫他给白二料理丧事,给白二家送一百两银子去。”原来福威镖局自林远图开创之时起便定下规矩,镖师、趟子手,杂役人等若在走镖时因公死亡,则抚恤银两若干,重伤残废则抚恤若干,患病身亡又抚恤若干。到了林震南手里,镖局子赚钱,所定抚恤数目已加了两次。

  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,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,转身回到大厅,向儿子道:“白二今天没跟你去打猎吗?”林平之道:“去的,回来时还好端端的,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。”林震南道:“这真叫做来得十分突然。我总想要打开四川这条路子,只怕还得用上十年功夫,那料得到余观主忽然心血来潮,收了我的礼不算,还派了四名弟子,千里迢迢的来回拜。”林平之道:“爹,青城虽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。福威镖局和爹爹的威名,在江湖上可也不弱。咱们年年去四川送礼,余观主派人到咱们这里,那也不过是礼尚往来。”

  林震南笑道:“你知道什么?四川省的青城、峨嵋两派,和少林、武当齐名,立派数百年,门下英才济济,着实了不起。咱林家祖传的武艺虽然不弱,终究没传下多少弟子来,我这一代,只是我光杆一个,你这一代又只你一个,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势众了。”林平之心中不服,道:“赵叔叔、周伯伯、冯叔叔、蒋大先生他们的武功,在武林中都算是顶儿尖儿的,咱们这许多镖局中一众英雄好汉聚在一起,难道还敌不过什么少林、武当、峨嵋、青城么?”

  林震南笑道:“孩子,你这句话跟爹爹说说不要紧,若是在外面一说,传进了旁人耳中,立时便惹上麻烦。咱们十二号镖局,九十四位镖师各有各的玩艺儿,聚在一起,自是不输给任何一家门派。可是打胜了人家,又有什么好处?常言道和气生财,咱们吃镖行饭,更加要让人家一步。常言道得好,礼多人不怪,自己矮着一截,让人家去称雄逞强,咱们又不少了什么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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