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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雪山师徒(2)


  众人一见白万剑腋下挟着一个锦衣青年,齐问:“白师哥,这个是……”

  白万剑将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,愤然道:“众位师弟,愚兄侥幸得手,终将擒到了这罪魁祸首。大家难道不认得他了?”

  众人向石破天瞧去,面目依稀便是当年凌霄城中那个跳脱调皮的少年石中玉。

  众人怒极,有的举脚便踢,有的向他大吐唾沫。一个年长的弟子道:“大家莫打伤了他!白师哥马到功成,实是可喜可贺。”

  白万剑摇了摇头,道:“虽是擒得这小子,却失陷了七位师弟师妹,其实是得不偿失。”

  众人一面说,一面走进小庙。那是一座破旧的土地庙,既无和尚,亦无庙祝。雪山派群弟子贪它无人打扰,便以为落脚联络之处。

  白万剑到得庙中,众师兄弟摆开饭菜,让白万剑先吃饱了,然后商议今后行止。虽说是商议,但白万剑胸中早有成竹,一句句说将出来,众师弟更无异议。

  白万剑道:“咱们既将这小子擒到手中,务须送到凌霄城中去交掌门人发落。七位师弟师妹虽然陷敌,性命定然无碍,谅长乐帮众人也不敢难为他们。张师弟、王师弟、赵师弟三位是南方人,留在扬州城中,乔装改扮了,探讯息,随时留心七位师弟妹的动静,却不可轻举妄动。”

  张王赵三人答应了。白万剑又道:“汪万翼汪师弟武功既高,人又机灵,你们三个和他联络上后,全听他的吩咐。可别自以为入门早过他,摆师兄的架子,坏了大事。”

  张王赵三人对这位白师哥甚是敬畏,连声称是。

  白万剑道:“咱们立即过江南下,远兜圈子回凌霄城去。路程虽然远些,长乐帮的人却决计料不到咱们会走这条路。”他心中对长乐帮十分忌惮,言下竟是毫不掩饰。

  眼见天色向晚,白万剑叹了口气,说道:“咱们这次从凌霄城来到中原,虽是烧了玄素庄,擒得逆徒石中玉,但孙、褚两位兄弟死于非命,耿师弟他们又陷于敌手,实是大折本派的锐气,归根结底,总是愚兄统率无方。”

  那年纪最长的呼延万善道:“白师哥不必自责,其实真正原因,还是众兄弟武功没练得到家。大伙儿一般受师父传授,可是本门中除封师哥、白师哥两位之外,都只学了师尊皮毛,却没学到师门功夫的精义。”

  另一个胖胖的弟子闻万夫道:“咱们在凌霄城中自己较量,都是自以了不起啦,不料一到外面来,才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。白师哥,咱们要等到天黑才动身,左右无事,请你指点大伙儿几招。”众师弟当下齐声附和。

  白万剑道:“爹爹传授众兄弟的武功,其实是一模一样,不存半分偏私。你们瞧封师哥比我刻苦锻练,他的功夫便在我之上。”

  闻万夫道:“师父绝无偏私,这是人人知道的,只恨做兄弟的太笨,领会不到其中诀窍。”

  白万剑道:“此去凌霄城,途中未必太平无事,多学一招剑法,咱们的力量便雄厚一分。呼延师弟、闻师弟,你们两个便过招。赵师弟、王师弟,你们到外边守望,见一有异状,立即传声通报。”

  赵王二人心想白师哥要点拨师弟们剑法,这是十分难得的机缘,却偏偏无此眼福,心中老大不愿,却又不敢违抗师哥命令,只得怏怏出外。

  呼延万善和闻万夫打起精神,各提长剑,使个旗鼓。闻万夫是师弟,站在下首,叫道:“呼延师哥请!”

  呼延万善倒转剑柄,双手向白万剑一拱,道:“敬请白师哥点拨。”

  白万剑点了点头,呼延万善剑尖倏地翻了上来,斜刺闻万夫左肩,正是雪山派剑法中的一招“老枝横斜”。

  原来凌霄城内城外各种满了梅花,当年创制这套剑法的祖师又十分的爱梅,所以剑法之中,夹杂了不少梅花、梅萼、梅枝、梅干的形态,古朴飘逸,兼而有之。梅树枝干以枯残丑拙为贵,梅花梅萼以繁密浓聚为尚,因而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长剑一交上手,有时端凝如山,有时剑点密集,便见雪花飞舞之姿,朔风呼号之势,却又如使梅树摇曳不定,蔚为奇观。

  石破天自被白万剑擒住后,过不了片刻,便被他在身上穴道点上数指,这时被抛在一旁,谁也不来理会。他肚中早已饥饿难忍,百无聊赖之下,便观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二人拆解剑法。他内功早已练得十分精湛,只是拳术剑法却一窍不通,但武功中内力为根基,拳剑法门只不过内力的运用而已。

  石破天幼时捕猎禽兽,身中本已十分敏捷,练成了“罗汉伏魔功”之后,当世武林中纵是一等一的高手如贝海石、谢烟客之辈,也远远的及不上他。他眼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相斗,你一剑来,我一剑去,攻守进退,甚是巧妙。他只看得一会,便觉津津有味。

  又看一会,觉得两人两柄长剑刺来刺去,宛如儿戏,明明只须稍向前送,便可刺中的,总是力道已尽,倏然而止,功亏一篑。

  石破天心想:“他们师兄弟练剑,又不是当真,自然不会使尽了。”

  只听得白万剑喝道:“且住!”缓步走到殿中,接过呼延万善手中长剑,说道:“这一剑只须再向前递得两寸,早已胜了。”

  石破天听白万剑如此说,心中一喜:“这位白师傅说得很对,这一剑只须再向前刺上两寸,便已胜了。那位呼延师傅何以故意不刺?”

  只听呼延万善点头道:“白师哥指教得是,只是小弟这一招‘风沙莽莽’用到这里时,内力已尽,再也无法刺前半寸。”

  白万剑微微一笑,道:“内功的修为,原非一朝一夕之功。愚兄所知的内功秘诀,与各位师兄所学到的也是全无分别。但内力不足,可用剑法上的变化补救。本派的内力,老实说未必有特别的过人之处,比之少林、武当、峨嵋、昆仑诸派,虽说是各有所长,毕竟创派的年月尚短,可能还不足以与已有数百年积累的诸大派相较。但本派剑法之奇,实说得上宇内无双,海内第一。诸位师弟临敌之际,便须以我之长,攻敌所短,不可与人比拚内力,力求以剑招之变化精微取胜。”

  众师弟一齐点头,心想:“白师哥之言,果然是洞中窍要。”

  原来凌霄城城主、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幼年时得遇机缘,服有灵药,以至内力大进,抵得常人六七十年修练之功。他雪山派的内功法门本来不及别派,但白自在却另走捷径,内力反在少林、武当的高手之上。然而这种灵丹妙药,终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,他自己内力虽强,门下诸弟子却在这一关上大大欠缺了。

  这位威德先生要强好胜,从来不向弟子们说起本门的短处。众弟子在凌霄城中闭门为王,师父既然不说,大家

  也就以为本派内外功都已达当世第一流的境界。此番来到中原,连番失利,白万剑坦然直陈,众人这才恍然大悟。

  当下白万剑一招一式,将雪山派剑法中精妙变化,再

  向各人指点。呼延万善与闻万夫拆招之后,换上两名师弟。六个人比过后,白万剑命呼延万善、闻万夫二人到外边守望,替回赵王二人。

  众人经过了一番大阅历,深切体会到只须有一招剑法使得不到家,立时便是生死之分,无不凝神注目,再不像在凌霄城时那样单为练剑而用功了。

  各人每次拆招,所使剑法都是大同小异。石破天人本聪明,内力根基又是异乎寻常的深厚,再加白万剑尽力指拨,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剑法,当第七、第八名弟子拆招时,石破天已是了然于胸,虽然各招的名称他记不周全,中间的精妙变化无法一时领悟,但对方一剑之来,如何拆架,如何反击,他心中所想象的已全合于雪山派剑法的招式,而且他所擬想的剑法,往往比之诸弟子还高明得多,白万剑事后指点,正与石破天所设想的一模一样。也有时石破天想到的颇为笨拙,雪山弟子所使的比他精妙,白万剑所指点的,又进了一层,这么一来,他便是学了一招。

  众人全神贯注的学剑,学者忘倦,观者忘饿,直到十二名雪山弟子尽试完。那一套雪山剑法,六对弟子反来覆去的已试演了八九遍,石破天也已记得了十之八九。

  他心中暗暗奇怪:“这些人练了这么久,怎地使起剑来,却又这般差劲?明明容易的法子,他们偏偏想不出来?”

  他那知他所学的“罗汉伏魔功”乃少林派中至高无上的内功,实是少林一派提纲结领的最深武学,胸中有了如此深湛的学问,再看一般的拳招剑法,有如登泰山而小天下,寻常丘岭,自是蔑不足道了。心中正寻思间,只听得白万剑掷下长剑,一声长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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