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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四回 风流孽债(2)


  听了这几句话后,段延庆心下已是雪亮,暗中使了迷药的自是慕容复无疑,他忌惮自己武功厉害,生怕药力不足,不敢贸然破脸,却要自己地下走动,且看是否劲力尚存,自忖进屋后刻刻留神,既没有吃过他一口茶水,亦未闻到任何特异气息,怎会阴沟里翻船,中他毒计?寻思:“定是我听了段夫人的话后,喜极忘形,没再提防周遭的异动,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脚。”他虽生性凶恶,却是大有气度,既是落了下风,自也认命服输,绝不发怒叫骂,当下淡淡的道:“慕容公子,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,你该当以‘一阳指’对付我才是。”意思是说:你姑苏慕容氐向来自称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”,对我使毒,未免不够光明磊落。

  慕容复微笑道:“段殿下一代英杰,岂同泛泛之辈?在下这‘红花香雾’,乃是当年取之西夏,只是略加添补,使之少了一种刺目流泪的气息,倒不是姑苏慕容氏自制的。”段延庆暗暗吃惊,那一年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以“红花香雾”迷倒丐帮帮众无数,尽数将之擒去的事,他早有听闻,想不到今日自己也堕入彀中,当下闭目不语,暗暗运息,想将毒气逼出体外。

  慕容笑道:“要解这‘红花香雾’之毒,运功凝气都是无用——”一句话未说完,王夫人喝道:“你怎么把姑母也毒倒了,快取解药来。”慕容复道:“姑妈,侄儿得罪,少停自当首先给姑妈解毒。”王夫人怒道:“甚么少停不少停的?快,快拿解药来。”慕容复道:“真是对不住姑妈了,解药不在侄儿身边。”段夫人被点中的重穴原已解开,但不旋踵间又给“红花香雾”迷倒。厅堂上诸人之中,只有慕容复事先服了解药,段誉百毒不侵,这才没有中毒。

  但段誉也正在大受煎熬,说不出的痛苦难当。他听王夫人说道:“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,害了我不算,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。玉燕,玉燕——她——她——可是你的亲生骨肉。”那时他胸口气息一窒,险些便晕了过去。当他在邻室听到王夫人和慕容复说话提到她和他父亲之间的私情时,段誉内心深处便已隐隐不安,极怕王玉燕又和木婉清一般,竟然又是自己的妹子。待得王夫人亲口当众说出,那里还容他有怀疑的余地?剎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,若不是手足被捆,口中塞物,定要乱冲乱撞,大叫大嚷,吵一个天翻地覆。他心中悲苦,只觉一团气塞在胸间,再也无法运转,手足冰冷,渐渐僵硬。段誉吃了一惊:“啊哟,这是伯父所说的走火入魔,内功越是深厚,来势越凶险。我——我怎会走火入魔?”

  只觉冰冷之气,片刻间便及于手肘膝弯,段誉先是心中害怕,但随即转念:“玉燕既是我同父妹子,我这场相思,终究是归于泡影,我活在世上又有甚么滋味?还不如走火入魔,随即化身为尘为灰,无知无识,也免了终身的无穷烦恼。”后来他母亲说了甚么“天龙寺外,菩提树下”的隐语,除了段夫人自己和段延庆之外,旁人谁也不明其中缘由,段誉伤心欲绝之际,母亲的话固然没有听在耳中,就算听到了,也决计不会明白段延庆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。段延庆连运三次内息,非但全无效应,反而胸口更是烦恶,真欲大呕一场,当即不言不动,闭目而坐。

  慕容复道:“段殿下,在下虽然将你迷倒,却绝无害你之意,只须殿下答允我一件事,在下不但双手奉上解药,还向殿下磕头陪罪。”段延庆冷冷一笑,道:“姓段的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纪,大风大浪经过无数,岂能在人家挟制要挟之下,答允甚么事。”慕容复道:“在下如何敢对殿下挟制要挟?这里众人在此都可作为见证,在下先向殿下陪罪,再恭恭敬敬的向殿下求恳一事。”说着双膝一曲,便即跪倒,咚咚咚咚,磕了四个响头,意态甚是恭顺。

  众人见慕容复突然行此大礼,无不大为诧异,要知他此刻操纵全局,人人的生死都操于他一人之手,就算他讲江湖义气,对段延庆这个前辈高手不肯失了礼数,但深深一揖,已是足够,却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头,段延庆心下也是大感不解,但见他于自己这般恭敬,心中的气恼也不由消了几分,道:“常言道:礼下于人必有所求。公子行此大礼,在下甚不敢当,却不知公子有何吩咐?”言语之中,也客气起来。慕容复道:“在下的心愿,殿下早已知晓。但想兴复大燕,殊非一朝一夕之功。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国的皇位。殿下并无子息,不妨由在下拜殿下为义父。同心共济,以成大事,岂不两全其美?”

  段延庆听他说到“殿下并无子息”这六个字时,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,四目交投,剎那间交谈了千言万语。段延庆嘿嘿一笑,并不置答,心想:“这句话若在半个时辰前说来,确是两全其美,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,怎能再将皇位传之于你?”只听慕容复又道:“大宋江山,得自后周柴氏。当年周太祖郭威无后,收柴荣为子。柴世宗雄才大略,睿文考武,为后周大树声威。郭氏血食,多延年月,后世传为美谈。事例不远,愿殿下垂鉴。”

  段延庆道:“你要我将你收为义子?”慕容复道:“正是。”段延庆心道:“此刻我身中毒药,唯有勉强答允,毒性一解,立时便将他杀了。”便淡淡的道:“如此你却须改姓为段了?做了大理的皇帝,兴复燕国的念头更须收起,慕容氏从此无后,你可做得到么?”

  他明知慕容复心中定然另有打算,只要他做了大理国君,数年间以亲信遍布要津,大诛异己和段氏忠臣,便会复姓“慕容”,甚至将大理的国号改为“大燕”,亦是不足为奇,所以要连问他三件为难之事,那是以进为退,令他深信不疑,若是答允得太过爽快,便显得其意不诚,存心不良了。

  果然慕容复沉吟片刻,道:“这个——”其实他心中早已想到日后做了大理皇帝的种种措施,与段延庆的猜测不远,他也想到若是答允得太过爽快,便显得其意不诚,存心不良,是以踌躇半晌,才道:“在下虽非忘本不孝之人,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既拜殿下为父,自当忠于段氏,一心不二。”段延庆哈哈大笑,道:“妙极,妙极!老夫浪荡江湖,无妻无子,却于迈年得一佳儿,大慰平生。你这孩儿年少英俊,我真可说老怀大畅了。”

  段延庆这几句话,说的乃是他真正的儿子段誉,但除了段夫人之外,谁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,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复,收他为义子,将来传位于他。慕容复喜道:“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辈英侠,自必一言九鼎,绝无反悔,义父在上,孩儿磕头。”左膝一曲,便要跪将下去,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说道:“非也非也,此举万万不可!”门帷一掀,一人走将进来,正是包不同。慕容复脸色微变,转过头来,说道:“包兄有何话说?”

  包不同道:“公子爷是大燕国慕容氏堂堂皇裔,岂可改姓段氏?兴复燕国的大业虽是艰难万分,但咱们鞠躬尽瘁,竭力以赴。能成大事固然最好,若不成功,总仍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。公子爷去拜这个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的家伙做义父,就算将来做得成皇帝,也不光彩,何况一个姓慕容的要去当大理皇帝,当真是难上加难。”慕容复听他言语无礼,心中勃然大怒,但这是他的亲信心腹,用人之际,不愿直言斥责,当下淡淡的道:“包三哥,有许多事情,你一时未能够分晓,以后我自当慢慢分说。”

  包不同摇头道:“非也非也。公子爷,包不同虽蠢,你的用意却能猜到一二,你只不过想学韩信,暂忍胯下之辱,以备他日的飞黄腾达。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,日后掌到大权,再复姓慕容,甚至于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,又或是发兵征宋伐辽,恢复大燕的旧疆土。公子爷,你用心虽善,可是这么一来,却成了不忠、不孝、不仁、不义之徒,不免问心有愧,为举世所不齿,这皇帝嘛,不做也罢。”

  慕容复强忍怒气,道:“包三哥言重了,我又如何不忠、不孝、不仁、不义了?那不是满口胡言么?”包不同道:“你投靠大理,日后再行反叛,那是不忠;你拜段延庆为父,孝于段氏,于慕容氏为不孝,孝于慕容氏,于段氏为不孝;你日后残杀大理群臣,是为不仁;你——”

  一句话尚未说完,突然间波的一声响,慕容复一掌击在他背心中,只听得慕容复冷冷的道:“我卖友求荣,是为不义。”他这一掌使了阴柔之劲,打在神道、灵台、至阳三处大穴之上,正是致命的掌力。包不同万没料到这个见他从小长大的公子爷竟会忽施毒手,哇的一口鲜血喷出,倒地而死。当包不同顶撞慕容复之时,邓百川、公冶乾、风波恶三人都站在门口倾听,均觉包不同的言语虽略嫌过份,道理却是甚正,待见慕容复掌击包不同,三人大吃一惊,一齐冲进屋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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