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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七回 啼笑皆非(3)


  这数十骑骆驼奔驰近前,驼上女子远远见到童姥,便即跃下骆驼,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。虚竹见这女子当先一人也是个老妇,已有五六十岁年纪,其余的或长或少,四十余岁以至十七八岁的都有,人人对童姥极是敬畏,俯伏在地,不敢仰视。童姥哼了一声,怒道:“你们都当我已经死了,是不是?谁也没有把我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。没人再来管束你们,大伙儿逍遥自在,无法无天了。”她说一句,那老妇在地下重重的磕一个头,说道:“不敢。”

  童姥道:“甚么不敢?你们若是当真还想到姥姥,为甚么只来了这一点儿人手?”那老妇道:“启禀教主,自从那晚教主离宫,属下个个焦急得了不得——”童姥怒道:“放屁,放屁!”那老妇道:“是,是!”童姥更加恼怒,喝道:“你明知是放屁,怎地胆敢在我面前放屁?”那老妇不敢作声,只有磕头。虚竹寻思:“我少林寺方丈威重无比,但和童姥相比,怎及得上她威势的十分之一?”

  童姥道:“你们焦急,那便如何?怎地不赶快下山寻我?”那老妇道:“是,是!属下九天九部一商议,立即分头下山,前来伺候教主。属下昊天部向东方恭迎教主大驾,其余阳天部向东南方、赤天部向南方、朱天部向西南方、成天部向西方、幽天部向西北方、玄天部向北方、鸾天部向东北方,钧天部则把守本宫。属下无能,追随来迟,该死,该死!”说着连连磕头。

  童姥道:“你们个个衣衫破烂,这四个多月中,路上想来也吃了点儿苦头。”那老妇听得童姥话中微有奖饰之意,脸上不禁露出喜色,道:“若得为教主尽力,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些少微劳,原是属下该尽的本份。”童姥道:“我练功未成,猝逢强敌,给贼贱人削去了一条腿,险些性命不保,幸得我师侄虚竹子相救,这中间的艰危,实是一言难尽。”一众青衫女子一齐转过身来,向虚竹叩谢,说道:“先生大恩大德,贱妾等虽然粉身碎骨,亦是难报于万一。”突然之间有这许多女人一齐向他磕头,虚竹不由得手足无措,连说: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忙也跪下来还礼。

  童姥喝道:“虚竹站起!她们都是我的奴婢,你怎可自失身份?”虚竹又说了几句“不敢当”,这才站起。童姥除下手指上的铁指环,向虚竹掷来,虚竹双手一合,接在手中。童姥道:“你是逍遥派的掌门,我又已将生死符、天山折梅手、天山六阳掌等一干功夫传你,从今日起你便是飘渺峰灵鹫宫的主人,灵鹫宫九天九部的奴婢,生死一如你的喜欢。”

  虚竹大惊,道:“师伯,师伯,这个万万不可。”童姥怒道:“甚么万万不可。这九天九部的奴婢办事不力,没能及早迎驾,累得我屈身布袋,竟受乌老大这种狗贼的虐待侮辱,最后仍是不免断腿丧命——”

  那些女子吓得全身发抖,求道:“奴仆等该死,教主开恩。”童姥向虚竹道:“这昊天部诸婢,总算找到了找,罪责可以轻一些,其余八部的一众奴婢,断手断腿,由你去处置罢。”那些女子叩首道:“多谢教主。”童姥喝道:“怎地不向新教主叩谢?”众女忙又向虚竹叩谢。虚竹双手乱摇,道:“罢了,罢了!我怎能做你们的主人?”

  童姥道:“我虽命在顷刻,但亲眼见到贼贱人先我而死,生平武学,又得了个传人,可说死也瞑目,你竟不肯答应么?”虚竹道:“这个——我是不成的。”童姥哈哈一笑,道:“那个梦中姑娘,你想不想见?你答不答应我做灵鹫宫的主人?”虚竹一听她提到“梦中姑娘”,全身为之一震,再也无法拒却,只得红着脸点了点头,童姥笑道:“很好,很好,你将那幅图画拿来,让我亲手撕个稀烂,我再无挂心之事,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的道路。”

  虚竹心想李秋水已死,这画已无用处,既然童姥要撕烂了泄愤,且也由她,于是将那幅图画取了过来。童姥伸手拿过,就着日光一看,不禁“咦”的一声,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,再一审视,突然哈哈大笑,叫道:“不是她,不是她,不是她!哈哈,哈哈,哈哈!”大笑声中,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,头颈一软,脑袋垂下,就此无声无息。

  虚竹一惊,伸手去扶时,只觉她全身骨骼如绵,缩成一团,竟是死了,灵鹫宫昊天部一众青衫女子围将上来,哭声大振,甚是真切,原来这些女子每一个都是在艰难困危之极的境遇中,由童姥出手救出,童姥御下虽严,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。

  虚竹想起四个多月中和童姥寸步不离,蒙她传授了不少武功,同时察觉她虽然脾气乖戾,对待自己可说甚好,此刻见她一笑身亡,心中难过,也伏地哭了起来。忽听得背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:“嘿嘿,姊姊,终究是你先死一步,到底是我胜了,还是我胜了!”虚竹听得是李秋水的声音,大吃一惊,心想怎地死人又复活了?一跃而起,转过身来,只见李秋水身子已然坐直,背靠树上,说道:“贤侄,你把那幅画拿过来给我瞧瞧,为甚么姊姊又哭又笑,啼笑皆非的西去?”

  虚竹轻轻扳开童姥的手指,将那幅画拿了出来,一瞥之下,见那画上仍是那个宫装美女,面貌就和王玉燕一般无异,只是水浸之后又再晒干,笔划有许多地方模糊了,他走向李秋水,将那画交了给她,李秋水接过画来,淡淡一笑,道:“你们教主和我苦拼数十日,终于不敌,你们这些萤烛之光,也敢和日月相争么?”虚竹一回头,只见一众青衫女手按剑柄,神色极是悲愤,显然是要一拥而上,杀李秋水而为童姥报仇,只是未得新主人的号令,不敢贸然动手。

  虚竹泣道:“师叔,你,你——”李秋水道:“你师伯武功是很好的,就是有时候不大精细。她救兵一到,我那里还有抵御的余地,自然只好诈死。嘿嘿,终于是她先我而死。她全身骨碎筋断,吐气散功,这种死法,却是假装不来的。”虚竹道:“在那冰窖中恶斗之时,师伯也曾假死,骗过了师叔一次,大家扯直,可说是不分高下。”

  李秋水叹了口气,道:“在你心中,总是偏向你师伯一些。”一面说,一面将那画展开来,一瞥之下,脸上神色便即大变,双手不住发抖,连得那画也是簌簌颤动,低声道:“是她,是她,是她!哈哈,哈哈,哈哈!”她虽然发笑,但笑声之中,充满了愁苦伤痛。

  虚竹情不自禁的为她难过,道:“师叔,那是怎么了?”心下寻思:“一个说‘不是她’,一个说‘是她’,却不知到底是谁?”李秋水向画中的美女凝神良久,道:“你看,这人嘴角也有个酒窝,右眼旁有颗黑痣,是不是?”虚竹看了看画中美女,点头道:“是!”李秋水黯然道:“她是我的小妹子!”

  虚竹更是奇怪,道:“是你的小妹子?”李秋水道:“我小妹子容貌和我十分相似的,只是她有酒窝,我没有;她右眼旁有颗小小黑痣,我也没有。”虚竹“嗯”了一声。李秋水又道:“师姊本来说道:师哥替她绘了一幅画像,朝夕不离,我早就不信,却——却——却料不到竟是小妹。到——到底——这幅画是怎么来的?”虚竹当下将无崖子如何临死时将这幅画交了给自己,如何命自己到天山来寻人传授武艺,童姥见了这画后如何发怒等情,一一说了。

  李秋水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姊姊初见此画,只道画中人是我,一来相貌甚像,二来师哥一直和我很好,何况——何况姊姊和我相争之时,小妹子还只十九岁,她又不会丝毫武功,姊姊说甚么也不会疑心到是她,全没留心到画中人的酒窝和黑痣。唉,小妹子,你好,你好,你好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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