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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六回 血洒冰窖(3)


  突然之间,童姥尸身的右手一弯,啪的一掌,重重打在李秋水后心的“至阳穴”上,跟着左掌猛击而出,正中李秋水胸口的“膻中”要穴。这一掌一拳,贴身施为,李秋水别说出手抵挡、斜身闪避,连仓卒中运气护穴,也是不及,身子给她一掌震飞,摔在石阶之上,手中火折也脱手飞出。童姥蓄势已久,这一拳志在必得,势道异常凌厉,那火折从第三层冰窖穿过第二层,直飞到第一层中,方才跌落。霎时之间,第三层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,但听得童姥嘿嘿的冷笑不止。虚竹又惊又喜,叫道:“前辈,你没死么?好——好极了!”

  原来童姥功亏一篑,没能练成神功,而在雪峰顶上又被李秋水断了一腿,功力大受损伤,此番生死相搏,斗到二百招后,便知今日有败无胜,待身上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后,劣势更显,偏偏虚竹两不相助,虽然阻住了李秋水乘胜追击,却也使自己的诡计无法得售,情知再斗下去,势将败得惨酷不堪,一咬牙根,硬生生受了李秋水一掌,假装气绝而死。至于石阶上和她胸口嘴边的鲜血,那是她预先备下的鹿血,原是要诱敌人上钩之用。

  不料李秋水十分机警,明明见她已然断气,仍是再在她胸口印上一掌。童姥一不做二不休,又只得硬生生的受了下来,倘不是虚竹在旁阻拦,李秋水定会接连出掌,将她“尸身”打得稀烂,那是半点法子也没有了,幸好一来虚竹仁心相阻,二来李秋水一见到铁指环后,便即堕入算中,再也克制不住,俯身去取指环。她虽知童姥狡狠,却万万想不到她坚忍之力竟是如此匪夷所思,一直忍到此刻,才出以致命的一击。

  李秋水前心后背,均受重伤,数十年积蓄在体内的内力突然间失却控制,便如洪水泛滥,立时要溃堤而出。逍遥派的武功本是天下一等一的功夫,但若内力难控,在周身百骸游走冲突,却又宣泄不出,这散功时的痛苦,实非旁人所能想象,更非言语所能形容。顷刻之间,只觉全身各处穴道中同时有几千只黄蜂在以毒针相刺,惊惶之余,已知此伤绝不可治,叫道:“梦郎,你行行好,快在我百会穴上用力拍击一掌!”

  当童姥死而复生之初,虚竹心下甚喜,但此刻见到李秋水全身颤抖的情状,又是十分不忍。只见她一伸手,抓去了脸上蒙着的白纱,手指力抓自己的面颊,登时血痕斑斑,可见她内力难泄之苦,实是万分的无法忍受。虚竹想要阻止她自残肢体,苦于先给她点中了穴道,动弹不得。李秋水叫道:“梦郎,你——你快一拳打死了我。”童姥冷笑道:“你点了他穴道,却又要他助你,嘿嘿,自作自受,这当真是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了。”

  李秋水支撑着想要站起,去解开虚竹的穴道,但全身酸软,便要动一极小指头儿也是不能。虚竹瞧瞧童姥,又瞧瞧李秋水,只见童姥虽然使计打了李秋水一掌一拳,但她所受之伤也是沉重之极,伏在石阶之上,忍不住呻吟出声。虚竹眼光转来转去,只觉越瞧越是清楚,似乎冰窖中渐渐亮了起来。他好生奇怪,侧头往光亮射来处望去,只见第一层冰窖中竟有一团火光。他心下一喜,脱口道:“有人来了!”

  童姥吃了一惊,心想:“若是有人来,我终究是栽在这贱人手下了。”勉强提一口气,想要站起,却无论如何站不起身,腿上一软,咕咚一声,摔倒在地。她慢慢的双手用力,向李秋水爬了过来,要在她救兵到达之前,先行将她扼死。突然之间,只听得极细微的滴答滴答之声,似有水滴从石阶上落下。

  李秋水和虚竹也已听到了水声,一齐转头瞧去,果见石阶上有水滴落下。三人均感奇怪:“这水从何而来?”只见冰窖中越来越是明亮,水声淙淙,水滴竟是变成了一道道水流,从石阶流了下来,抬头向第一层冰窖中望去,只见有一团熊熊之火,烧得甚旺,却无旁人进来。

  李秋水嗯了一声,道:“烧着了——麻袋中的——棉花。”原来冰库进门之处,堆满了麻袋,虚竹以为是米麦粮食,童姥当是沙子,其实却是棉花。须知棉花之物,最能隔热,严寒冬季,人人要盖棉被、穿棉袄,就是为了保暖。棉花本身并无热气,既能保暖,亦能保寒。西夏国皇宫中的管事太监将一袋袋棉花堆在冰库门边,是为了使热气不能入侵,保护冰块不融。不料李秋水给童姥一举震倒,手中火折脱手飞出,落在麻袋之上,登时烧着了棉花,热力融化坚冰,化为水流,潺潺而下。

  这棉花极易燃烧,烧了一袋,又是一袋,火头越烧越旺,流下来的冰水也是越多,过不多时,第三层冰窖中已是积水尺余。但石阶上的冰水还在不断流下,冰窖中积水渐高,慢慢的浸到了三人腰间。李秋水叹了口气,道:“师姊,你我两败俱伤,谁也不能活了,你——你解开——解开梦郎的穴道,让——让他出去罢。”三人心中都十分的明白,过不多时,冰窖中积水上涨,大家都非淹死不可。

  童姥冷笑道:“我自己行事,何必要你多说?我本想解他穴道,但你这么一说,想做好人,我可偏偏不解了。小和尚,你是死在她这句话之下的,知不知道?”转过身来,慢慢往石阶上爬去,只须爬高几级,便能亲眼见到李秋水在水中淹死。虽然自己仍然不免一死,但只要亲眼见到李秋水毙命的情状,这大仇便算是报了。

  李秋水眼见她一级级的爬了上去,而寒气彻骨的冰水也已涨到了自己胸口,她体内真气激荡,痛苦无比,反盼望冰水愈早涨到口边愈好,溺死于水,那是比犹如万虫咬啮,千针攒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。忽听得童姥“啊”的一声,一个觔斗翻了下来,扑通一响,水花四溅,摔跌在积水之中,原来她重伤之下,手足无力,爬了七八级石阶,一块拳头大的碎冰顺水而下,在她膝盖上一碰,童姥稳不住身子,仰后便跌。这一摔跌,正好碰在虚竹的身上,将她一撞,又碰到李秋水的右肩。积水之中,三个竟是挤成了一团。

  童姥跌了入水,她身裁远比虚竹及李秋水矮小,其时冰水尚未浸到李秋水胸口,却已到了童姥颈中。童姥受伤虽重,头脑仍是十分清醒,她和李秋水所学的武功相同,此刻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,心想:“无论如何,要这贱人比我先死。”要想出手伤他,却是两人之间隔了一个虚竹,虽然她内力奔腾,无宣泄之处,但此刻便要将手臂移动一寸两寸,也是万万不能,眼见虚竹的肩头和李秋水肩头相靠,心念一动,便道:“小和尚,你千万不可运力抵御,否则是自寻死路。”不待虚竹回答,内力一催,便向虚竹攻了过去。李秋水立时身子一震,察见童姥以内力相攻。

  童姥此举其实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,要知她此刻无法运气,内力不能补充,多一分消耗,便早一刻毙命,但她若不相攻,积水上涨,三个人中必定是她先死。李秋水叹了口气,道:“姊姊,你是逼得我非同归于尽不可。”立运内力回攻。虚竹处身两人之间,先觉挨着童姥身子的那条臂膀之上,有股热气传来,跟着靠在李秋水肩头的那个肩膀上,也有一股阳和之气入侵,霎时之间,两股热气在他体内激荡冲突,猛烈相撞。

  原来童姥和李秋水功行相若,势均力敌,各受重伤之后,仍旧是半斤八两,难分高下。两人的内力接触之后,僵持半途,都停在虚竹身上,谁也不能攻向敌人身上,这么一来,可就苦了虚竹,身受左右夹攻之厄幸,好在他曾蒙无崖子以七十年的功力相授,三个同门的内力都是旗鼓相当,只成相持不下的局面,他倒也没在这两大高手的夹击下送了性命。

  三人中童姥最是心惊,只觉得冰水渐升渐高,自头颈到了下颏,又自下颏到了下唇。她连连催发内力,要在最后的时刻中击毙情敌,偏偏李秋水的内力源源而至,显非一时三刻之间所能耗竭。但听得水声淙淙不绝,口中一凉,已有一缕冰水钻入了嘴里。童姥一惊之下,身子自然而然的向上一抬,无法坐稳,竟在水中浮了起来。原来她少了一腿,远比常人容易浮起。这一来死里逃生,她索性仰卧水面,将后脑浸在积水之中,只露出口鼻呼吸,登时心中大定,寻思水涨人高,我这断腿人在水中反占便宜,手上内力,仍是不绝的向外传出。

  虚竹大声呻吟,叫道:“师伯、师叔,你们再斗下去,终究难分高下,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给你们害死了。”但童姥和李秋水这一斗上了手,成为高手比武中最凶险的比拼内力局面,谁先罢手,谁先丧命,何况二人均知这场比拼不论胜败,终于是性命不保,所争者不过是谁先一步断气。两人都是十分心高气傲,这怨毒累积了数十年,一发不可收拾,那一个肯先罢手?再者内力离体他去,精力虽是越来越衰,这散功之苦,却也因此而消解了。

  又过一顿饭时分,冰水涨到了李秋水口边,她不识水性,不敢学童姥这么浮在水面,当即停闭呼吸,以“龟息功”与敌人相拚,任那冰水涨过了眼睛、眉毛、额头,浑厚的内力却仍是不绝的向外发出。虚竹咕嘟、咕嘟、咕嘟连喝了三口冰水,大叫:“啊哟,我——我——咕嘟——咕嘟——我——咕嘟——”正彷徨间,突然眼前一黑,甚么都看不见了。他急忙闭嘴,以鼻呼吸,但吸气之时,胸口气闷无比。原来这冰窖密不通风,棉花烧了半天,将三层冰窖中的助燃之气都快烧光了,燃烧不畅,火头自熄。虚竹和童姥呼吸为难,反是李秋水正在运使“龟息功”,并无知觉。

  火头虽熄,冰水仍是不绝的流将下来。虚竹在黑暗之中,但觉冰水淹过了自己嘴唇,淹过了人中,渐渐浸及鼻孔,心中只想:“我要死了,我要死了!”而童姥和李秋水仍是不停的分从左右攻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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