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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六回 图中美人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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虚竹嗫嚅道:“这个——这个——小僧是少林弟子,即须回寺复命。到了寺中,那是再也不出来了。”苏星河大吃一惊,跳起身求,放声大哭,噗的一声,跪在虚竹面前,磕头如捣蒜,说道:“掌门人,你不遵师父遗训,他老人不是白死了么?”虚竹也即跪下,和他对拜,说道:“小僧身入空门,戒嗔戒杀,先前答应尊师,要去除却丁春秋,此刻想来,已自后悔。本派门规极严,小僧无论如何不敢改入别派,胡作非为。”不论苏星河痛哭哀求也好,设喻开导也好,甚至威吓强逼也好,虚竹总之是不肯答应。 苏星河无法可施,伤心绝望之余,向着师父的尸体说道:“师父,掌门人不肯依从你的遗命,小徒无能为力,决意随你而去了。”说着跃起身来,头下脚上,从半空俯冲下来,将天灵盖往坚硬的石板地面撞去。虚竹惊叫:“使不得!”将苏星河一把抱住。他此刻不但内力浑厚,而且手足灵敏,大逾往昔,一把抱住之后,苏星河登时动弹不得。苏星河道:“你为甚么不许我自尽?”虚竹道:“出家人慈悲为本,我自然不忍见你丧命。” 苏星河道:“你放开我,我是决计不想活了。”虚竹道:“我不放。”苏星河道:“难道你一辈子捉住我不放?”虚竹心想倒也不错,便将他身子倒了转来,头上脚下的放好,说道:“好,放便放你,却不许你自尽。” 苏星河灵机一动,说道:“你不许我自尽?是,该当遵从掌门人的号令。妙极,掌门人,你终于答应做本派掌门人了!”虚竹摇头道:“我没有答应。我那里答应过了?” 苏星河哈哈一笑,道:“掌门人,你再要反悔,也没有用了。你已向我发施号令,我已遵从你的号令,从此再也不敢自尽。我聪辩先生苏星河是甚么人?除了听从本派掌门人的言语之外,又有谁敢向我发施号令?你不妨去问问少林派的玄难大师,纵是少林寺的方丈,也不敢令我如何如何。”聪辩先生聋哑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,虚竹本来也是知道的,他说无人敢向他发号施令,倒也不是虚语。 虚竹道:“我不是胆敢叫你如何如何,只是劝你珍惜性命,那也是一番好意。”苏星河道:“我没资格来问你是好意还是歹意,你叫我死,我立刻就死,你叫我活,我便不敢不活。这生杀之令,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权柄。你若不是我掌门人,怎能随便叫我死,叫我活?” 虚竹辩他不过,道:“既是如此,刚才的话就算我说错了,我取消就是。”苏星河道:“你取消了‘不许我自尽’的号令,那便是叫我自尽了。遵命,我即刻自尽便是。”他自尽的法子甚是奇特,又是一跃而起,头下脚上的向石板俯冲而下。虚竹又是一把将他抱住,说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我并非叫你自尽。” 苏星河道:“嗯,你又不许我自尽。谨遵掌门人的号令。”虚竹将他身子放好,搔搔自己的光头,无言可说。原来苏星河号称“聪辩先生”,这外号倒不是白叫的,他是个能言善辩之士,三十年来不言不语,这时重运唇舌,依然是口若悬河。虚竹年纪既轻,又是从来没应付过甚么大场面,辩论起来,如何是他的对手?其实,“不令他自尽”,并不等于“叫他自尽”,而“并非叫他自尽”,亦不就是“不许他自尽”。只是苏星河口舌伶俐,句句抢先,虚竹无从辩白,他呆了半晌,说道:“前辈,我辩是辩不过你的。但你要我改入贵派,终究是难以从命。” 苏星河道:“咱们进来之时,玄难大师吩咐过你甚么话?玄难大师的话,你是否必须遵从?”虚竹一怔,道:“师伯祖叫我——叫我——叫我听你的话。” 苏星河十分得意,道:“是啊,玄难大师叫你听我的话,我是说你该当遵从咱们师父的遗命,做本派掌门人。但你既是逍遥派的掌门人,对少林派高僧的话,原也不必理睬。所以啊,倘若你遵从玄难大师的话,那么你是逍遥派掌门人,倘若你不遵从玄难大师的话,你也是逍遥派掌门人。因为只有你做了逍遥派掌门人,才可将玄难大师的话置之脑后。”这番论证,虚竹听来句句有理,一时之间,做声不得。苏星河又道:“师弟,玄难大师和少林派的另外几位高僧,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,若不施救,性命旦夕不保,当今之世,只有你一人能够救得他们。至于救是不救,那自是全凭你的意思了。” 虚竹吃了一惊。道:“我师伯祖当真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?”苏星河道:“我岂敢欺骗掌门人?掌门人若是不信,出去一问便知。”虚竹道:“我不是不信,想我师伯祖神功盖世,当世罕有敌手,怎能——怎能折在丁春秋的手下?”苏星河道:“玄难大师乃当世高僧,适才我为丁春秋那厮所逼,危如累卵,玄难大师颇有援手之意,只是功力已失,有心无力,但小兄仍是颇感他的盛情。” 虚竹一想不错,适才如此危急之时,师伯祖绝不能袖手旁观,见死不救,除非苏星河真是施诱敌之计而师伯祖一切了然于胸。但他到底否失了功力,稍待便见分晓。谅来苏星河也不能公然撒谎,便问:“你说我能救他?却如何相救?” 苏星河微微一笑,道:“师弟,本门向来并非只以武学见长,医卜星相、工农仕商,各家之学,包罗万有。你有一个师侄薛慕华,医术只懂得一点儿皮毛,江湖上居然人称‘薛神医’,得了个外号叫作‘阎王敌’,岂不笑歪了人的嘴巴?玄难大师中的是丁春秋的‘化功大法’,那个方脸的师父是给那铁面人以‘冰蚕掌’打伤,那高高瘦瘦的师父是给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胁下三寸之处,伤了经脉——”他滔滔不绝,将各人的伤势和源由都说了出来。 虚竹大为惊佩,道:“前辈,我见你专心棋局,又没去诊治伤病之人,怎么知道得如此明白?”苏星河道:“武林中因打斗比拼而受伤,那是一目了然,再容易看也没有了。只有天然的虚弱风邪,伤寒病痛,那才难以诊断。师弟,你身有师父所练的七十年逍遥神功,以之治伤疗病,可说无往而不利。要恢复玄难大师被消去了的功力,固是极不容易,要他伤愈保命,却只不过举手之劳。” 当下将如何推穴运气,消解寒毒之法教了虚竹。虚竹一心要救师伯祖和列位师伯、师叔,便将苏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记在心中。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已。苏星河见他演了几遍,全然无误,便脸露微笑,赞道:“掌门人果然悟性奇高,一学便会。” 虚竹见他笑得颇为诡秘,隐隐间似乎不怀好意,不由得心下起疑,问道:“你为甚么笑我?”苏星河登时肃然,收敛起笑容,恭恭敬敬的躬身道:“小兄失敬,请掌门人恕罪。”虚竹急于要治玄难之伤,也就不再追问,道:“咱们到外边瞧瞧去罢!”苏星河道:“是!”跟在虚竹之后,走到屋外。 两人一走到门外旷地之上,只见一众伤者都是盘膝坐在地下,闭目养神。慕容复潜运内力,在缓和风波恶的痛楚。阿碧已然醒了转来,不断呻吟,她清醒后身上所受的折磨,比之昏晕时只有更胜十倍,琴仙康广陵坐在她的身旁,柔声安慰。薛慕华满头大汗,东西奔波,见到那个人危急,便抢过去救急,但这一个人稍见平静,另一边又有人叫了起来。他见苏星河出来,心下大慰,奔将过来,说道:“师父,你老人家快给想想法子。” 虚竹走到玄难身前,见他闭着眼睛,便垂手侍立,不敢开口。玄难缓缓睁开眼来,轻轻叹息一声,道:“你师伯祖无能,折了本派的威名,当真是惭愧之极。你回去向方丈禀报,便说我——说我和你玄痛师叔祖,都无颜回寺了。” 虚竹往昔见到这位师伯祖,总是见他道貌庄严,不怒自威,对之不敢逼视,此刻却见他神色黯然,一副英雄末路的凄凉之态,更听他如此说,显是有自寻了断之意,显见苏星河之言不虚。他正想出手替他治伤,蓦地里想起苏星河诡秘的笑容,心中一惊:“他教我伸掌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要穴,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?万一我一掌拍下,竟将功力已失的师伯祖打死了,那便如何是好?”玄难见他满脸是躇踌为难之意,说道:“你向方丈禀报,本寺来日大难,务当加意戒备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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