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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三回 神医屈服(3)


  原来那美貌少女便是王玉燕,那青年公子,自是段誉了。包不同在姑苏阿朱的“听香精舍”之中,曾与段誉见过一面,不但见过一面,还曾伸手钩他手臂,险些儿将他臂骨折断。王玉燕是慕容公子的表妹,竟然又和段誉混在一起,包不同心中可是大大的不满。王玉燕“嗯”了一声,却不回头,全神贯注的凝视棋局。那棋盘雕在一块大青石上,黑子白子全是晶莹发光,双方各已下了百余子。丁春秋挨在那小老头儿身边,也是目不傍睨的瞧着棋局。

  段誉手中拈着一枚黑子,沉吟未下。包不同叫道:“喂,老先生,客人来了,你也不见客,却下甚么劳什子的棋?”只见康广陵、范百龄等函谷八友,一个个从绳网中挣扎起来,走到离那青石棋盘丈许之处,一齐跪下。包不同吃了一惊,说道:“捣甚么鬼?”但四个字一说出口,立即省悟,这个瘦小干枯的老头儿,便是名满天下的聋哑老人“聪辩先生”,也即是康广陵等函谷八友的师父。但他既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死对头,强仇到来,怎么仍是好整以暇的与人下棋?而且对手又不是甚么重要脚色,只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书呆子?只听康广陵道:“你老人家清健胜昔,咱们八人欢喜无限。”

  函谷八友被聪辩先生苏星河逐出了师门,此时相见,不敢再以师徒相称。跟着又道:“少林派玄难大师到。”要知玄难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的师弟,在武林中地位极高,苏星河不加迎接,已算失礼,待他到得身前,仍是高踞弈棋,那是大大的不敬了。

  苏星河身子微微一震,站起身来向着众人深深一揖,说道:“玄难大师驾到,老朽有失迎迓,罪甚罪甚!”他说了这两句话,眼光没和玄难相接,便又转头去瞧棋局。众人听见这位“聋哑老人”不但耳朵能够听话,而且居然开口说话,都是吃了一惊。

  玄难说道:“好说!”见苏星河如此重视这一盘棋,心想:“此人杂务过多,书画琴棋,无所不好,难怪武功要不及师弟了。”万籁无声之中,段誉忽道:“好,便该如此下!”说着将黑子下在棋盘之上。苏星河略不思索,下了一个白子。段誉将十余路棋子都已想通,跟着便下黑子,苏星河又下了一枚白子。两人下了十余子,段誉咽了口气,道:“老先生的棋理深奥之极,晚生破解不来。”

  跟着苏星河是赢了,可是他脸上反现惨然之色,说道:“公子棋思精密,这十几路棋,已臻极高的境界,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,可惜,可惜,唉,可惜,可惜!”他连说了四声“可惜”,惋惜之情,确是十分深挚。段誉将自己所下的十余枚黑子从棋盘上捡起。放入木盒,苏星河也捡起了十余枚白子。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龄是个棋迷,远远望着那棋局,知道不是“师父”与这位青年公子对弈,而是“师父”布了个“玲珑”,这青年公子试行破解,却破解不来。所谓“玲珑”,便即是围棋的难题,或生死、或劫,往往极难推算。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,膝盖便即抬了起来,想看个明白。

  苏星河道:“你们大伙都起来!范百龄,这个‘玲珑’,牵涉异常重大,你过来好好的瞧上一瞧,若是破解得开,那是一件大大的妙事。”范百龄大喜,应道:“是!”站起身来,走到棋盘之旁,凝神瞧去。寻常“玲珑”,小则十余子,多者也不过四五十子,但这一个却有二百余子,一盘棋已下得接近完局,黑白之中,劫中有劫,既有共活,又有长生,或反扑,或收气,花五聚六,复杂无比。范百龄精研围棋数十年,原是此道高手,可是一看之下,登时便觉头晕脑胀,只计算了右下角一块小小黑棋的死活,已觉胸口气血翻涌。他定了定神,第二次再算时,发觉原先以为这块黑棋是死的,其实却有可活之道,但要杀却旁边一块白棋,牵涉又是极多,再算得几下时,突然间眼前一团漆黑,喉头一甜,喷出一大口鲜血。

  苏星河冷冷的看着他,说道:“这盘棋原是极难,今日恰好是十年一次的开关之日,偏生给你赶上了,我知道你天资有限,过去二十年中从没让你来参预推详,今日数有前定,你到底要想下去呢,还是不想了?”范百龄道:“生死有命,弟——我——我是决意尽心尽力。”苏星河点点头,道:“但愿你成功。”范百龄凝视棋局,身子摇摇晃晃,又喷了一大口鲜血。丁春秋冷笑道:“枉自送命,却又何苦来?这老贼布下的机关,原是用来折磨人、杀伤人的,你这叫做自投罗网。”

  苏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,道:“你称师父做甚么。”丁春秋道:“他是老贼,我便叫他老贼!”苏星河道:“聋哑老人今日不聋不哑了,你想必知道其中缘由。”丁春秋道:“妙极!你自毁誓言,是自己要寻死,须怪我不得。”康广陵等面面相觑,均想:“当年这老怪逼迫师父装聋作哑,才答应不害他性命。今日师父突然开口说话,那是决意与这老怪一拼了。”各人心中又是焦虑,又是兴奋。

  苏星河随手提起身旁的一块大石,放在玄难身畔,说道:“大师请坐。”玄难见这块大石无虑五六百斤,苏星河这样干枯矮小的一个老头儿,全身未必有八十斤重,但他举重若轻,毫不费力的将这块巨石提了起来,可见他功力实是十分了得,自己武功未失之时,要提起这块巨石,当然也是易事,但未必能与他这般轻描淡写,行若无事。当下合十说道:“多谢!”坐在石上。

  苏星河又道:“这个玲珑棋局,乃先师所制。先师穷三年心血,才布成这个棋局,盼望当世有棋道中的知心之士,予以破解。在下三十年来苦加钻研,未能参解得透。”他说到这里,眼光向玄难、段誉、范百龄等一扫,说道:“玄难大师精通禅学,自知禅宗要旨,在于‘顿悟’。穷年累月的苦功,未必能及凡人的一旦豁然贯通。这棋道也是一样,才气横溢之八九岁小儿对弈,往往能胜一流高手。虽然在下参研不透,但天下才士甚众,未必都破解不得。先师去世之时,留下了这个心愿。若是有人破解开了,完了先师这个心愿,先师在天之灵,定然眉开眼笑,老怀弥慰。”

  玄难心想:“这位聪辩先生的师父徒弟,倒均是一脉相传,于琴棋书画这些悟道,个个都是入了魔,将毕生的聪明才智,都浸注于这些玩意儿上,以致让丁春秋在本门中横行无忌,无人能加禁制,实乃可叹。”只听苏星河说道:“我这位师弟,”说着向丁春秋一指,又道:“当年背叛师门,害死先师,将我打得无法还手。在下本当一死殉师,但想起师父有个心愿未了,倘若不觅人破解,死后也难见师父之面,是以忍辱偷生,苟活至今。这些年来,在下遵守师弟之约,不言不语,不但自己做了聋哑老人,连门下新收的弟子,也都强着他们做了聋子哑子。唉,三十年来,一无所成,这个棋局,仍是无人能够破解。这位段公子所下的十余子,原已极尽精妙,在下寄以极大期望,岂不知棋差一着,最后数手终于还是输了。”

  段誉脸有惭色,道:“在下资质愚鲁,有负老丈雅爱,极是惭愧——”一言未毕,猛听得范百龄大叫一声,口中鲜血狂喷,向后便倒。苏星河左手微抬,嗤嗤嗤三声,三枚棋子弹出,打中了他胸口穴道,这才止了他喷血。众人正错愕间,忽听得啪的一声,半空中飞下黑黑的一粒东西,打在棋盘之上。

  苏星河一看,见这粒东西乃是松树的树皮,正好落在“去”位的七九路上,那是破解这“玲珑”之局的关键所在。他一抬头,只见左首五丈外的一棵松树中露出长袍一角,显是隐得有人。苏星河心中又惊又喜,寻思:“有人伏在该处,我居然不知,这人武功之高,实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。虽然该处相距甚远,我又专心与段公子对弈,未曾留神,但此人在五丈外以树皮落子,直至发出树皮后我方始察觉,当真是了不起的高手。如果师父的棋局他能破解,那真是谢天谢地了!”

  先前段誉落子,第一子亦是下在“去”位的八九路,苏星河正要以白子相应,耳边突然间一声轻响过去,一粒白色小物从背后飞来,落在“去”位的八八路,正是苏星河所要落子之处。众人都是“咦”的一声,转过头去,仍是一个人影也无。右首的松树均不高大,树上若是藏得有人,一眼便见,实不知这人藏在何处。苏星河更是奇怪,见这粒白物是松树的树肉,刚是新从松树中挖出来的。那白物刚下,左首松树上又射下一粒黑物,落在“去”位的五六路上。众人的眼光都瞧向右方,要瞧白子从何处发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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