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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四回 玉鼎奇毒(2)


  这和尚极矮而极胖,便似是个圆球,和尚本来头发剃得极光,他却长发不剃,脸上、手上茸茸的长满了长毛,一身衣服却又洗得十分清洁,当真是一尘不染。只见这和尚手指地下,满脸愤怒之色,兀自申斥不休。游坦之向地下一看,登时又惊又喜,原来那矮和尚申斥的不是别人,正是那条透明的大蚕。这矮和尚的长相已是极奇,而他居然用这种口吻去向那条蚕儿说话,更是匪夷所思。但见那蚕儿在地下急速游动,似要逃走一般。只是一碰到一道无形的墙壁,便即转头。

  游坦之凝神看去,见地下隐隐的画着一个黄色圆圈,那蚕儿左冲右突,始终无法越出这个圈子,游坦之当即省悟:“这圆圈当是用甚么药物所绘,而这药物刚好是那蚕儿的克星。”

  那矮和尚骂了一阵,从怀中掏出一物,大啃起来,却是一个煮熟了的羊头。他吃得津津有味,从柱上摘下一个残破的葫芦,拨开塞子,仰起脖子,咕咕噜噜的喝个不休。游坦之闻到酒香,知道葫芦中装的乃是美酒,心想:“这人原来是酒肉和尚。看来这条蚕儿是他所养,而且他极为宝爱,却怎么去盗了来?”正寻思间,忽听得菜园彼端有人叫道:“三净,三净!”那矮和尚一听,吃了一惊,忙将那羊头和酒葫芦在稻草堆中一塞,只听那人又叫:“三净,三净,你不去做晚课,躲到那里去啦?”

  那矮和尚抢起脚边的一柄锄头,手忙脚乱的便在菜畦里锄菜,应道:“我在锄菜哪,方丈吩咐我着力种菜,没功夫去做晚课。”只见那人走了过来,是个中年和尚,脸如严霜,冷冰冰的道:“晨课晚课,人人要做!甚么时候不好锄菜,却在晚课时分锄起菜?快去快去!做完晚课,再来锄菜好了。”那名叫三净的矮和尚应道:“是!”放下锄头,跟着他去了,不敢回头瞧那蚕儿,似是生怕给那中年和尚知觉。

  游坦之等二人走远,一听四下里静悄悄地,寻思:“寺中和尚个个在做晚课,此时不偷,更待何时?”从篱笆中钻了进去,只见那蚕儿兀自游动不休,心想:“却如何捉它?”呆了半晌,想起了一个法子,从草堆中摸了那个葫芦出来,摇了一摇,还有半葫芦酒,他喝了几口,将残酒倒入菜畦之中,将葫芦口慢慢移向黄线绘成的圆圈。葫芦口一伸入圈内,那蚕儿嗤的一声,便钻入葫芦之中。游坦之大喜,忙将木塞塞住葫芦口子,双手捧了葫芦,钻出篱笆,三脚两步的自原路逃回。

  他离开悯忠寺只不过数十丈,便觉手中葫芦冷得出奇,直是比一块冰块更冷,他将葫芦从右手交到左手,又从左交到右手,当真奇寒彻骨,实在是拿捏不住。他无法可施,将葫芦顶在头上,这一来可更加不得了,冷气传到铁罩之上,只冻得他脑袋疼痛难当,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结成了冰。游坦之情急智生,解下腰带,缚住葫芦腰,提在手中,那腰带不会传冷,这才能提着行走。但冷气仍是从葫芦身上冒出来,片刻之间,葫芦外面便结了一层白霜。

  他快步而行,直到天黑,方始回到南京,这时城门已闭,只得在外宿了一宵,次日一早,便即到端福殿去向阿紫禀报,说已将那条冰蚕捉到。阿紫一听大喜,忙命他将蚕儿养在瓦瓮之中。其时正当五月初夏,天气本来颇为暖和,那知道,这冰蚕一养入偏殿,殿中却越来越冷,过不多时,连殿中茶壶、茶碗内的茶水也都结成了冰,这一晚游坦之在被窝中瑟瑟发抖,冻得无法入睡,心下只想:“这条蚕儿之怪,直是天下少有。倘若姑娘要它来吮我的血,就算不毒死,也冻死了我。”

  阿紫得悉殿中奇寒的怪事之后,知道这条冰蚕实是非同小可,接连捉了好几条毒蛇、毒虫来和之相斗,都是给冰蚕在身旁绕了一个圈子,便即冻毙僵死,给冰蚕吸干了汁液。如此过了十余日,再也没有甚么毒虫能与之抵挡。这日阿紫来到偏殿,说道:“铁丑,今日咱们要杀这冰蚕了,你伸手到瓦瓮中,让蚕儿吸血罢!”

  游坦之这些日子中白天担忧,晚间发梦,所怕的便是这一刻辰光,但这位姑娘毫不容情,终于是要他作这冰蚕的牺牲,心下黯然,向阿紫凝望半晌,不言不动。阿紫盘膝而坐,潜心运功,心中只想:“我无意中得到这件异宝,所练成的化功大法,只怕比师父还要厉害。”说道:“你伸手入瓮罢!”

  游坦之泪水涔涔而下,跪下向阿紫磕头,说道:“姑娘,你练成毒掌神功之后,别忘了为你而死的小人。我姓游,名叫坦之,可不是甚么铜丑、铁丑。”阿紫微微一笑,道:“好,你叫游坦之,我记着就是,你对我很忠心,很好,是一个挺忠心的奴才!”

  游坦之听她称赞自己,在临死前得到了很大的安慰,又磕了两个头,说道:“多谢姑娘!”但贪生怕死之心人人都有,游坦之不愿就此束手待毙,想起那日给毒蜈蚣咬后,以枯僧运功之法救回了性命,今日之事,只好又来试他一试,当下双足一挺,倒转了身子,将脑袋从胯下钻出,右手伸入瓮中,心中便想着枯僧身上绘着的那条黄线。

  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痒,一股寒气直钻入自己心中,游坦之早有准备,心念只是记着那条黄线,只觉得那条寒气果真有脉络可循,顺着心中所想的黄线,自指而臂,又自胸腹而至头顶。这一条线固是奇寒彻骨,但只是极细极微的一线,倒也不是无法忍耐。

  阿紫先见他做了这个古怪姿势,大是好笑,过了良久,见他仍是这般头下脚上的倒立,不禁诧异起来,走近身去一看,只见那条冰蚕咬住了游坦之的食指。冰蚕身子透明如水晶,看得见一条血线从冰蚕之口流入,经过它身子左侧,兜了一个圈子,又从它右侧注向口中,仍旧流回了游坦之的食指。

  又过一阵,见游坦之的铁头上、衣服上、手脚上,都布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。阿紫心想:“这奴才是死了。活人身上有热气,怎能结霜?”只是见冰蚕体内仍有血液流转,显然吮血未毕,要等它自行跌落,然后再将之压死,取其血而练功。她全神贯注的凝视变化,突然之间,冰蚕身上忽有丝丝热气冒出。

  阿紫正惊奇间,嗒的一声轻响,那冰蚕从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来。阿紫手中早拿着一根木棍,用力捣了下去。那冰蚕本甚灵异,这一棍未必捣得它死,那知它跌入瓮中之后,肚腹朝天,呆呆蠢蠢的一时翻不转身。阿紫一棍舂了下去,登时将它捣得稀烂。阿紫大喜,忙伸手入瓮,将冰蚕的浆液血水涂在双掌之上,闭目行功,将浆血都吸入了掌内。她知道冰蚕难得,一次又一次的涂浆运功,直将瓮底的浆血吸得干干净净,再无半点余剩,这才罢休。她累了半天,一个欠伸,站起身来,只见游坦之仍是倒立的竖着,全身都是雪白的结满了冰霜。阿紫甚是骇异,伸手去摸他身子,触手奇寒,只觉他衣衫也都冰得僵硬。阿紫不明白其中道理,怔怔的向他瞧了一会,这才出去。

  次日阿紫再到偏殿中来看时,见游坦之仍是这么倒立,身上的冰结得更加厚了。阿紫又是惊讶,又是好笑,传进室里,命他将游坦之的尸身拖出去葬了。室里带了几名契丹兵,将游坦之的尸身放入马车,拖到城外。契丹人当汉人是如同牛马一般,阿紫既没吩咐好好安葬,室里也就懒得费心挖坑埋葬,看见道旁有条小溪,将游坦之的尸体丢入小溪中,便即回城。室里这么一偷懒,却是救了游坦之的一命。

  原来他手指一被冰蚕咬住,当即以“易筋经”中运功之法,化解毒气,殊不知那“易筋经”乃达摩老祖亲笔所书,经中所传,实是最高无上的内功门径,他这一循法而为,血液被吸入冰蚕体内之后,又回入他手指的血管,竟是将冰蚕这天下第一毒物的精华,吸进了他的体中。倘若他已练会“易筋经”上的全部行功法诀,自能将冰蚕的毒质逐步消解,但他只学会了一项行功法门,入而不出,将冰蚕的奇毒都蕴积在体内。这冰蚕奇毒乃是第一阴寒的质素,再加游坦之体内已积了蜈蚣、蜘蛛、青蛇等物的毒质,毒上加毒,登时便将他冻得僵了。

  倘若室里将他埋入土中,即使数百年后,也必未便化,势必成为一具殭尸。这时他身子入了溪水,沿着溪水缓缓流了下去,这一流,便是流了二十余里地,后来流到溪水转弯而变狭窄之处,给溪旁的芦苇拦住了。过不多时,他身旁的溪水都结成了冰,成为一具水晶棺材。溪水不断冲激洗刷,将他体内寒气一点一滴的刷了下去,终于他身外的冰块慢慢融化。幸好他头戴着一只铁罩,铁质热得快,也冷的快,是以铁罩内外的冰最先融化。

  游坦之给溪水冲得咳嗽了一阵,脑子清醒,便即从溪中爬了上来,全身叮叮当当的兀自留存着不少冰块。他宛如做了一场大梦,身子初化为冰之时,并非全无知觉,只是结在冰中,无法动弹而已。他坐在溪边,想起自己对阿紫忠心耿耿,甘愿以身去喂毒虫,助她练功,但自己身死之后,阿紫竟是连叹息也无一声。他从冰中望出来,亲眼见到她笑逐颜开的取出冰蚕浆血,涂在掌上练功,见到她好奇地侧头瞧着自己,但觉自己死得有趣,绝无半分惋惜之情。他又想:“冰蚕具此剧毒,抵得过千百种毒虫毒蛇,姑娘吸入掌中之后,她毒掌当然是练成了。我若回去见她——我若回去见她——”

  突然之间,他身子一颤,打了个寒噤,心道:“她一见到我,一定是拿我来试她的毒掌。倘若毒掌练成,自然一掌将我打死了。若是还没有练成,又是叫我去捉毒蛇毒虫,直到她毒掌练成,能将我一掌打死为止。左右是个死,我又回去做甚么?”他站起身来,跳跃几下,抖去身上的冰块,寻思:“我却到那里去好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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