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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七回 生死一线(2)


  萧峰笑道:“你慢慢在这里哭罢,我可不能陪你了。”说着拔步便行,只走出两步,忽听得阿紫止了啼哭,全无声息。萧峰有些奇怪,回头一看,只见她俯伏雪地之中,竟是一动也不动。萧峰心中暗笑:“小女孩儿撒娇,我若是理睬于她,那是理不胜理。”当下头也不回的径自去了。

  他走出十余里,回头一望,雪地中不见有甚么动静,这一带地势平旷,一眼瞧将出去,并无树木山坡阻挡,似乎阿紫仍是一动不动的躺在雪地之中。萧峰心下犹豫:“这个女孩儿古怪之极,说不定真的这么躺着,就此不再起来。”又想:“我已害了她姊姊,就算不听阿朱的话,不去照料她、保护她,终不能用言语激死了她。”一想到阿朱,不由得胸口一热,当即快步从原路回来。

  一奔到阿紫身边,果见她俯伏于地,仍是先前他离去之时的姿势,半分也没移动地位,萧峰走上两步,突然一怔,只见阿紫的身子嵌在数寸厚的积雪之中,积雪竟是全不融化。按常理说,她身子是热的,在雪中伏了这么久时光,身旁的雪定然融为雪水,现下积雪分毫不融,莫非她果然是死了?

  萧峰一惊之下,伸手去摸摸她的脸颊,着手之处,肌肤上一片冰冷,再控她鼻息,也是全无呼吸。萧峰见过她诈死欺骗自己亲生父母,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种龟息功夫,可以闭住呼吸,倒也并不如何惊慌,于是伸出手指,在她胁下点了两点,内力自她穴道中透了进去。

  阿紫嘤咛一声,缓缓睁开眼来,一见是萧峰,突然间樱口一张,一枚蓝晃晃的细针从口中急喷而出,射向萧峰眉心。

  萧峰和她相距不过尺许,说甚么也想不到她竟会突施毒手,这根毒针来得十分劲急,萧峰武功再高,在仓卒之际,咫尺之间要想避去,那也是万万不能。他心念一闪,想到星宿派的喂毒暗器定是厉害无比,毒辣到了极点,若是中在身上,活命之望可说是微乎其微,右手一扬,便是一股浑厚雄劲之极的掌风劈了出去。

  他是为救自己性命,这一掌劈出,实是生平功力之所聚。这细细的一枚钢针在尺许之内急射过来,要以无形无质的掌风将之震开,所用掌力自是大得惊人。他一掌击出,身子又尽力向右一斜,鼻尖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腥臭之气,那枚毒针已从他脸颊旁掠过,相距不过寸许,可说是凶险绝伦。便在此时,阿紫的身躯也被他这一掌雄浑的掌力推了出去,哼也不哼,身子平平飞出,啪的一声,摔在十余丈外。她身子落下后,又在雪地上滑了数丈,这才停住。

  萧峰于千钧一发中逃脱危难,暗叫一声:“惭愧!”第一个念头便是:“这妖女心肠好毒,竟使这歹招暗算于我。”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丈,不禁又是一惊:“啊哟,这一掌她怎么经受得起?只怕已给我打死了。”身形一晃,纵到她的身边,只见她双目紧闭,两道鲜血从嘴角边流了出来,脸如金纸,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。

  萧峰登时呆了,心道:“我又打死了她,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。她——她临死时叫我照顾她的妹妹,可是——可是——我又打死了她。”这一怔只是瞬息之间的事,但萧峰心神恍惚,却如经历了极长极长的时候。他摇了摇头,忙伸掌抵住阿紫后心,将自己的真气内力拼命的送将过去。过了好一会,阿紫身子微微一动。萧峰大喜,叫道:“阿紫,阿紫,你别死,我说甚么也要救活你。”

  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,又不动了。萧峰甚是焦急,只是他多历风浪,情势越是危急,心神越是镇定,当即盘膝坐在雪地,将阿紫轻轻扶起,放在自己身前,双掌按住她的背心,将内力缓缓输入她的体内。

  萧峰知道阿紫受伤极重,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气,暂得不死,徐图挽救,因此以真气输入她的体内,也是缓缓而行。过得一顿饭时分,他头上冒出丝丝白气,那已是全力而为,这么连续不断的行功,又隔了半个时辰,阿紫身子微微一动,轻轻叫了声:“姊夫!”萧峰大喜,继续行功,却不跟她说话。只觉她身子渐渐温暖,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。萧峰心怕功亏一篑,竟是丝毫不停,直至中午时分,阿紫气息已颇为调匀,这才将她横抱怀中,快步而行。但见她脸上仍是没半点血色。

  他迈开脚步,走得又快又稳,阿紫在他怀中,竟是丝毫不觉震荡。他一面行走,左手仍是桉在阿紫背心,不绝的输以真气。走了一个多时辰,来到一个小市镇上,偏生这镇上并无客店,萧峰只得再向北行,奔出二十余里,才寻到一家简陋的客店。这客店也无店小二,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。萧峰忙请店家取来一碗热汤,用匙羹舀了,慢慢喂入阿紫口中,但她只喝得三口,便尽数呕了出来,热汤之中,满是紫血。

  萧峰甚是忧急,心想阿紫这一次受伤,多半是治不好了,那阎王敌薛神医不知到了何处,就算薛神医便在身边,也未必能医治他沉重掌力这么一击的内伤。当日阿朱为少林寺掌门方丈所伤,并非亲身受到他的掌力,也已惊险万状,方得治愈。但他明知不成,也决计不肯就此罢手。心下只是想:“我就算累得筋疲力尽,真气内力全部耗竭,也要支持到底。我不是为了救她,只是要不负阿朱的嘱托。”

  其实阿紫出手暗算于他在先,萧峰处此情景之下,这一掌若不发出,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。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,一遇危急情势,心中想也不想,自然而然便会以最有效的方法解救,他被迫伤了阿紫,就算阿朱在场,也绝不会有半句怪责的言语,这原是阿紫自取其祸,与旁人何干?但就是因阿朱不能知道,萧峰才觉得万分的对她不起。

  这一晚萧峰始终没合眼安睡,次日仍是以真气维系阿紫的性命。当日阿朱受伤,萧峰只有在她气息渐趋微弱之时,这才出手,这时的阿紫却片刻也离不开他的手掌,只要他的手掌一离,阿紫即呼吸断绝。第二日、第二晚仍是如此。萧峰功力虽强,但两日两晚的劳顿下来,究竟也不免甚是疲累。小客店中所藏的两坛酒早给他喝得坛底向天,要店主到别处去买,偏生他身边又没带多少银两。

  萧峰一天不吃饭毫不要紧,一天不喝酒就难过之极,这时渐渐的心力交瘁,更须以酒提神,心想:“阿紫身上想必带有金钱,用了她的再说。”解开她的衣囊,果见有三只小小的金元宝。他取了一枚,将衣囊包好,放在一边,一抽之下,只见有一根紫色的丝带,一端系住衣囊,另一端系在她腰间。萧峰心想:“这小姑娘谨慎得很,生怕衣囊掉了。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系在身上,不舒服得很。”于是伸手去解开了系在腰带上的丝带扭结。这个结打得很实,着实不易解开,萧峰解了好一会,这才解开了,一抽之下,只觉丝带的另一端重甸甸地,另行系得有物。只是那物事隐藏在她裙内,半点也看不出来。

  萧峰一放手,当的一声,一件物事落下地来,碧油油地,竟是一座小小的玉鼎。萧峰叹了口气,俯身抬起,放在桌上。只见这座玉鼎雕琢得十分精细,碧绿的玉理之中,隐隐约约的泛出一些红丝,更增娇艳之色。萧峰自来不喜欢这些玩物,在他眼中,再珍贵的珠玉宝物,也是与瓦砾无殊,只看了两眼,也便不加理会,心想:“阿紫这姑娘真是狡狯,口口声声说这座碧玉王鼎已交了给我,那知却是系在自己裙内,她同门一来相信确是在我身上,二来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,是以始终没有发觉。唉,今日她性命难保,要这种身外之物何用?”

  萧峰招呼店东主进来,交了这锭金子给他,命他去买酒买肉,一面继续以内力维持阿紫的性命。到第四日早上,萧峰实在支持不住了,只得双手各握阿紫一只手掌,将她搂在怀里,靠在自己胸前,将真气内力从她掌心传将过去,过不多时,双眼再也睁不开来,迷迷糊糊的终于合眼睡着了。但他的心中总是挂念着阿紫的生死,睡不片刻,便又惊醒,幸好他入睡之际,真气一般的流动,只要手不与阿紫的手掌相离,她气息便不断绝。这样又过了两天,萧峰见阿紫虽得不死,但伤势没半点好转之象,如此困居于这家小客店中,却如何了局?阿紫偶尔睁开眼睛,但眼色迷糊,显然仍是人事不知,说话更是不会说的了。

  萧峰又喝完两大坛酒,苦思无策,心想:“我只好抱了她上路,到道上碰碰运气。在这小客店中呆耽下去,终究不是法子。”当下左手抱了阿紫,右手拿了她的衣囊,塞在怀中。见到那个碧玉王鼎仍是放在桌上,寻思:“这种害人的物事,打碎了罢!”待要一掌击出,转念又想:“阿紫千辛万苦,盗得此物。眼看她的伤是好不了的啦。临死之时,回光返照,会有片刻时分的神智清醒,定会问起此鼎,那时我取出来给她瞧上一瞧,让她安心而死,胜于抱恨而终。”

  当下伸手将玉鼎取了过来,鼎一入手,便觉内中有物蠕蠕而动。萧峰好生奇怪,凝下神一看,只见鼎侧有五个小孔,再看那玉鼎齐颈之处有一道细缝,似乎分为两截。他以小指与无名指挟住鼎身,以大拇指与中指挟住上半截玉鼎向左一旋,果然可以转动。转下几转,将鼎盖旋了开来,向鼎中一眼瞧去,不由得又是惊奇,又有些恶心,原来鼎中有两只毒虫正在互相咬啮,一只是蝎子,另一只蜈蚣,翻翻滚滚,斗得着实厉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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