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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九回 血海深仇(3)


  萧峰披上长袍,向青石桥走去,行出五里许,到了河边,只见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,月亮旁都已聚满了黑云,偶尔黑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,照得四野一片明亮。但闪电过去,反而更显得黑沉沉地。远处坟地中磷火抖动,在草间滚来滚去。

  萧峰越走快速,不多时已到了青石桥头。他瞧一瞧北斗方位,见时刻尚早,不过是二更时分,心下暗笑:“为了要报大仇,我竟是这么的沉不住气,居然早到了一个更次。”其实他一生中与人约会以性命相拼,也不知有过多少次,对方武功声势比之段正淳更强的,也着实不少,今晚却异乎寻常的心中不安,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无前、决一死战的豪气。

  萧峰立在桥边,眼看河水在桥洞中缓缓流过,心道:“是了,以往我独来独往,无牵无挂,今晚我心中却多了一个阿朱。嘿,这真叫做儿女情长,英雄气短了。”想到这里,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几分柔情,嘴边露出一丝微笑,又想:“若是阿朱陪着我站在这里,那可有多好。”他知道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己差得太远,今晚的拼斗胜负倒是不须挂怀,眼见约会的时到未至,便坐在桥边树下凝神吐纳,渐渐的灵台中一片空明,更无杂念。蓦地里电光一闪,轰隆隆一声大响,一个霹雳从云堆里打了下来。萧峰睁开眼来,心道:“转眼大雨便至,快三更了罢?”便在此时,见通向小镜湖的路上一人缓步走来,宽袍缓带,正是段正淳。他走到萧峰面前,深深一揖,道:“乔帮主见召,不如有何见教?”

  萧峰略微侧头,斜睨着他,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烧将上来,说道:“段先生,我约你来此的用意,难道你竟然不知么?”段正淳叹了口气,道:“你是为了当年雁门关外之事,我误听奸人之言,受人挑弄,伤了令尊令堂的性命,实是大错。”萧峰道:“你何以又去害我义父乔三槐夫妇,害死我恩师玄苦大师?”段正淳缓缓摇头,道:“我只盼能遮掩此事,岂知越陷越深,终于难以自拔。”萧峰道:“嘿,你倒是条爽直汉子。你自己了断,还是须得由我动手?”

  段正淳道:“若非乔帮主出手相救,段某今日午间便已命丧小镜湖畔,多活半日,全出阁下之赐,乔帮主要取在下性命,尽管出手便是。”这时轰隆隆一声雷响,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的洒将下来。萧峰听段正淳说得豪迈,不由得心中一动,他素来喜爱结交英雄好汉,自从一见段正淳,见他英姿飒爽,便生惺惺相惜之意,倘若是寻常过节,便算是对他本人的重大侮辱,也早一笑了之,相偕去喝几十碗烈酒。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,岂能就此放过。他举起一掌,说道:“为人子弟,父母师长的大仇不能不报。你杀我父亲母亲、义父义母、授业恩师,一共五人,我便击你五掌,你受我五掌之后,是死是活,前仇一笔勾销。”

  段正淳苦笑道:“一条性命只换一掌,段某遭报未免太轻,深感盛情。”萧峰心道:“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绝,只怕萧某这降龙十八掌你一掌也经受不起。”说道:“如此看掌。”左手一圈,右掌呼的一声击了出去,正是“降龙十八掌”中的一招“亢龙有悔”。电光一闪,半空中又是轰隆隆一个霹雳打了下来,雷助掌势,萧峰这一掌击出,直具天地风雷之威,砰的一声,正击在段正淳胸口,但见他立足不定,直摔了出去,啪的一声撞在青石桥栏杆上,软软的垂着,一动也不动了。

  萧峰一怔:“怎地他不举掌相迎,又是如此不济?”纵身上前,抓住他的后领,提了起来,心中一惊,耳中轰隆隆雷声不绝,大雨泼在他脸上身上,竟无半点知觉,只想:“怎地他变得这么轻了?”这天午间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时,将他身手提起,为时颇久。武功高强之人,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,也能立时察觉,但这时萧峰只觉段正淳的身重陡然间轻了数十斤,心中蓦地生出一阵莫名的害怕,全身出了一阵冷汗。

  便在此时,闪电又是一亮,萧峰伸手到段正淳脸上一抓,着手是一堆散泥,一揉之下,应手而落,电光闪闪之中,萧峰看得清楚,失声叫道:“阿朱,阿朱,原来是你!”只觉自己四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,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,抱着阿朱的双腿。他自己知道,适才这一掌“亢龙有悔”用足了全力,武林中一等一的英雄好汉若不出掌相迎,也是禁受不起,何况是这个娇怯怯的小阿朱?这一掌当然打得她肋骨尽断,五脏震碎,便是薛神医在旁即行施救,只怕也是难以抢回她的性命了。阿朱的身子倚在桥栏杆上,慢慢松了下来,跌在萧峰身上,她低声道:“大哥,是我对你不起,你恨我么?”

  萧峰大声道:“我不恨你,我恼我自己,恨我自己。”说着举起手来,啪啪啪的连击自己脑袋。阿朱的左手动了一动,想阻止他不要自击,但提不起手臂,说道:“大哥,你答应我,永远永远,不可损伤自己。”萧峰大叫:“你为甚么?为甚么?为甚么?”阿朱低声道:“大哥,你解开我的衣服,看一着我的左肩。”萧峰和她关山万里,同行同宿,始终以礼自持,这时听她叫自己解她衣衫,倒是一怔。阿朱道:“我早就是你的人了,我全身都是你的。你看一看我左肩,那就明白了。”

  萧峰眼中含泪,听阿朱说话时神智不乱,心中存了万一之念,当下以左掌抵在她的背心,略运真气,源源输入她的体内,盼能挽救大错,右手慢慢解开她的衣衫,露出她的左臂左肩。天上长长的一道闪电拉过,萧峰眼前一亮,只见她肩头肤光胜雪,却刺着一个殷红炽血的红字:“段”。萧峰又是惊奇,又是伤心,不敢多看,忙将她衣衫拉好,遮住了肩头,将她轻轻楼在怀里,问:“你肩上有个‘段’字,那是甚么意思?”阿朱道:“我爹爹妈妈将我送给旁人之时,在我肩上刺的,以便留待他日相认。”

  萧峰颤声道:“这‘段’字,这‘段’字——”阿朱道:“今天日间,他们在那个阿紫姑娘的肩头发见了一个记认,就知道是他们的女儿。你——你——看到那个记认么?”萧峰道:“我没有,我不便看。”阿朱道:“她——她肩上刺着的,正是一个红色的‘段’字,跟我的一模一样。”萧峰登时大悟,道:“你——你也是他们的女儿?”

  阿朱道:“本来我不知道,看到阿紫肩上的字才知。她还有一个金锁片,跟我那个锁片,也是一样的,上面也铸着十个字:‘阿诗满十岁,越来越顽皮。’阿诗,阿诗,我从前以为是我自己的名字,却原来是我妈妈的名字,我妈妈便是竹林小屋中的那个阮——阮星竹。这个锁片,是我外公在我妈妈小时候给她铸的,她生了我姊妹俩,给我们一个人一个,带在颈上。”

  萧峰道:“阿朱,我明白了十之八七啦,你受伤不轻,我抱你去躲雨,慢慢设法给你医治,这些事情,慢慢再说不迟。”阿朱道:“不!不!我得跟你说个清楚,再迟得一会,会来不及了,大哥,你得听我说完。”萧峰不忍违逆她的意思,只得道:“好,我听你说完,可是你别太费精神。”阿朱微微一笑,道:“大哥,你真好,甚么事情都就着我,这么宠我,如何得了?”萧峰道:“以后我更要宠你一百倍、一千倍。”

  阿朱道:“够了,够了。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。我无法无天起来,就没人管了。大哥,我——我躲在他们的竹屋后面,偷听爹爹、妈妈和阿紫妹妹说话。原来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,他和我妈妈不是正式夫妻,先是生下了我,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。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去了,我妈妈不放他走,两人大吵了一场,我妈妈还打了他一顿,爹爹没还手。后来——后来——没法子,只好分别。我外公家教很严,要是知道了这件事,一定会杀了我妈妈的。我妈妈不敢把我姊妹带回家去,只好送了给人家,但盼望日后能够相认,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一个‘段’字。收养我的人只知道我妈妈姓阮,又因为我带的金锁片上有个‘诗’字,就叫我作‘阮诗’。其实,其实,我是姓段——”

  萧峰心中更增怜惜,低声道:“你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。”阿朱道:“妈妈将我送给人家的时候,我还只一岁多一点,我当然不认得爹爹,连妈妈见了面也不认识。大哥,你也是这样。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,我听人家说你的身世,我心里很难过,实在因为,咱们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。”

  这时电光不住闪动,霹雳一个接着一个,突然之间,河边一株大树给闪电打中,喀喇喇的倒将下来。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没注意,虽处天地巨变之际,也如浑然不觉。阿朱又道:“害死你爹爹妈妈的人是我爹爹,唉,老天爷的安排真是待咱们太苦,而且,而且——从马夫人口中套问出我爹爹名字来的,便是我自己。倘若不是乔装了白世镜去骗她,她也绝不肯说了我爹爹的名字出来。人家说,冥冥中自有天意,我从来不相信,可是,你说,能不能相信呢?”

  萧峰抬起头来,只见满天黑云早将月亮遮得一丝光亮也没了,一条闪电过去,照得四野通明,宛似老天爷忽然开了眼一般。萧峰颓然低头,心中一片茫然,问道:“你知道段正淳当真是你爹爹,再也不错么?”

  阿朱道:“不会错的。我听到我爹爹妈妈抱住了我妹妹痛哭,述说遗弃我姊妹二人的经过。我爹娘都说,此生此世,说甚么也要将我寻了回来。他们那里猜得到,他们亲生的女儿便伏在窗外。大哥,适才我假说生病,却乔装改份了你的模样,去对我爹爹说道,今晚青石桥之约作罢,有甚么过节,一笔勾销,再装成我爹爹的模样,来和你相会——好让你——好让你——”说到这里,已是气若游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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