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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七回 小镜湖畔(3)


  那中年人越等越是焦急,他原无伤她之意,只是见她小小年纪,行事如此恶毒,这才要惩戒她一番,倘若淹死了她,却是于心不忍。本来那渔人水性极佳,原可入湖相救,偏生被渔网缠住了无法动弹。萧峰和阿朱都不识水性,也是无法可施,只听得那中年人大声叫道:“阿星,阿星,快出来!”远远竹丛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:“甚么事啊?我不出来!”萧峰听了这声音,心想:“这女子声音娇媚,却带三分倔强,只怕又是个顽皮脚色,和阿朱及那个坠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。”

  那中年人叫道:“淹死人啦,快出来救救。”那女子叫道:“是不是你淹死了?”那中年人叫道:“别开玩笑,我淹死了怎能说话?快来救人那!”那女子叫道:“你淹死了,我就来救,淹死了别人,我爱瞧热闹!”那中年人道:“你来是不来?”频频在船头顿足,极是焦急。只听那女子道:“若是男子,我就救,是女子,我决计不救。”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,片刻间已走到湖边。

  萧峰和阿朱向她瞧去,只见这女子穿了一身淡绿色的水靠,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,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极是灵活,容颜秀丽,嘴角边似笑非笑。萧峰听了她的声音语气,只道她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,那知已是个年纪并不很轻的少妇。她身上水靠结束整齐,想是她听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际,便即更衣,一面逗他着急,却快手快脚的将衣衫换好了。那中年人见她到来,十分欢喜,道:“阿星,快快,是我将她失手摔下湖去,那知便不浮上来了。”

  那美妇人道:“我先得问清楚,是男人我就救,若是女人,你免开尊口。”萧峰和阿朱都是好生奇怪,心想:“妇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,以免水中搂抱纠缠,有失身份,那也是有的,怎么这妇人恰恰相反,只救男人,不救女人?”那中年人跌足道:“唉,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,你别多心。”那美妇人道:“哼,小姑娘怎么了?你这人那,十四五岁的小姑娘,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是来者不——”

  她本想说“都是来者不拒”,但一瞥眼见到了萧峰和阿朱,脸上微微一红,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,这个“拒”字就缩住不说了。那中年人在船头深深一揖,道:“阿星,你快救她起来,你说甚么我都依你。”那美妇道:“当真甚么都依我?”中年人道:“是啊。唉,这小姑娘还不浮起来,真要送了她性命——”那美妇道:“我叫你永远住在这儿,你也依我么?”那中年人脸现尴尬之色,道:“这个——这个——”

  那美妇道:“你就是说了不算数,口上甜甜的骗骗我,叫我心里喜欢片刻,也是好的。你就连这个也不肯。”说到这里,声音有些哽咽了。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,均感奇怪,这一男一女年纪都已不小,但说话行事,却如在热恋中的少年情侣一般,模样却又不似夫妻,尤其那女子当着外人之面,说话仍是无所忌惮,在这旁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当中,她偏偏说这些不急之务。

  那中年人叹了口气,将小船划了回来,道:“算啦,算啦,不用救了。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于我,死了也是活该,咱们回去罢!”那美妇侧着头道:“为甚么不用救了?我偏偏要救。她用暗器射你么?那好极了,怎么射你不死?可惜,可惜!”嘻嘻一笑,陡地纵起,一跃入湖。她水性当真了得,嗤的一声轻响,水花不起,她已钻入水底。跟着听得喀喇一响,湖面碎裂,那美妇手中托着那紫衫少女,探头出水。那中年人大喜,心道:“她就是爱跟我闹别扭。我心急要救,她就推三阻四。等我说不用救了,她即刻便将人救了上来。”忙将小船划回去迎接。

  那中年人划近美妇,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,见她双目紧闭,似已气绝,不禁脸有关注之色。那美妇喝道:“别碰她身子,你这人太也好色,靠不住得很。”那中年人佯怒道:“胡说八道,我一生一世,从来没好色过。”那美妇嗤的一声笑,托着那少女跃入船中,道:“不错,不错,你从来不好色,就只喜欢无盐嫫母丑八怪,啊哟——”原来她一摸那少女心口,竟然心跳已止。呼吸早已停闭,那是不用说了。只是她肚腹并不鼓起,显是没喝多少水。

  这美妇熟悉水性,本来料想这一会儿功夫淹不死人,那知这少女体质娇弱,竟然死了,心下歉然,抱着她身子一跃上岸,道:“快,快,咱们想法子救她!”抱着那个少女,向竹林中飞奔而去。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渔人,向萧峰道:“兄台尊姓大名,驾临此间,不知有何贵干?”萧峰见他气度雍容,眼见那少女惨死,仍有如此镇定,心下也暗暗佩服,道:“在下契丹人萧峰,受了两位朋友的嘱托,到此报一个讯。”

  乔峰之名,江湖上无人不知,他自从知道本姓之后,便自称萧峰,往往带上“契丹人”三字,开门见山的自道来历。这中年人对萧峰之名固是甚为陌生,而听了“契丹人”三字,却也丝毫不以为异,道:“奉托萧兄的是那两位朋友?不知报甚么讯?”

  萧峰道:“一位是使斧头的,一位是个乡下人模样,使一柄锄头,自称姓董,两人都受了伤——”那中年人听说两人都受了伤,吃了一惊,问道:“两人伤势如何?这两人现在何处?萧兄,这两人是兄弟知交好友,相烦指点,我——我——即刻要去相救。”那渔人道:“你带我同去。”

  萧峰见他二人重义,心下敬佩,道:“这两人的伤势虽重,尚无性命之忧,便在那边镇上——”那中年人深深一揖,道:“多谢,多谢!”更不打话,提着那渔人,发足往萧峰的来路奔去,便在此时,只听得竹林中传出那美妇的声音叫道:“快来,快来,你瞧——瞧这是甚么?”听她语音,直是惶急异常。

  那中年人停住了脚步,正犹豫间,忽见来路上一人如飞赶来,叫道:“主公,主公,有人来生事么?”萧峰一看,正是在青石桥上颠倒绘画的那个书生,心想:“我还道他是阻挡我前来报讯,却原来和那使斧头的、使锄头的都是一路。他们所说的‘主人’,便是这中年汉子了。”这时那书生也已见到了萧峰和阿朱,见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,不禁一怔,待得奔近身来,见到那渔人受制被缚,更是又惊又怒,道:“怎——怎么了?”只听得竹林中那美妇的声音更是惶急:“你还不来,啊哟,我——我——”那中年人道:“我去瞧瞧。”托着那渔人,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。他这一移动身子,立见功力非凡,轻轻跨出一步,却是疾逾奔马。

  萧峰一只手托在阿朱腰间,不疾不徐的和他并肩而行。那中年人向萧峰瞧了一眼,脸上露出钦佩之色,他本不想邀萧峰进入竹林屋中,待见他武功奇高,不禁起了爱惜英雄之意,虽是不明他的来意,但既起心接纳,也就不当他当作外人。萧峰和阿朱却不知等闲之人实不能轻易走进这片竹林,只是听那美妇叫得惊惶异常,知是出了甚么事,便也随着这人赶去。这竹林顷刻即至,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,在竹林中行了数丈,便见三间竹子盖的小屋,构筑得甚是精致。

  那美妇听得脚步声,抢了出来,叫道:“你——你快来看,那是甚么?”手里拿着一个黄金锁片。萧峰知道这种锁片是女子寻常的饰物,并无特异之处,那日阿朱便曾从自己颈中除下一只差不多模样的锁片,又有一只金镯,要他去兑换银子,后来他兑了一只金镯,银子已经够用,那锁片仍是还给了阿朱,这时她就戴在颈中。岂知那中年人一见了这只平平无奇的锁片,看了几眼,不由得脸色大变,颤声道:“那——那里来的?”那美妇道:“是从她头颈中除下的,我曾在她们手臂上划下记号,你自己——你自己瞧去——”说着已是泣不成声。

  那中年人快步抢进屋内。阿朱身子一闪,也抢了进去,比那美妇还早了一步,萧峰跟在那女子身后,直进内堂,一瞥眼间,但见是一间女子的卧房,布置得甚是清雅,但雅洁之中,却令人感到有一股诡异的气息,萧峰也无暇细看,但见卧榻之上,横放着那个少女,僵直不动,早已死了。那中年人拉高她衣袖,察看她的手臂,他一看之后,立即将袖子拉下。

  萧峰站在他背后,瞧不见那少女臂上到底有甚么记号,只见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动,显是心神激荡之极。那美妇扭住了那中年人衣衫,哭道:“是你自己女儿,你亲手害死了她,你不抚养女儿,还害死了她——你——你这狠心的爹爹——”

  萧峰大奇:“怎么?这少女竟是他们的女儿。啊,是了,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,便寄养在别处,这金锁片和手臂上甚么记号,都是她的父母留下的记识。”突见阿朱泪流满面,身子一晃,斜倒卧榻。萧峰吃了一惊,忙去扶她,一弯腰间,只见那死了的少女,眼珠动了一动。她眼睛已闭,但眼珠转动,却仍是隔着眼皮可见。

  萧峰关心阿朱,只问:“怎么啦?”阿朱站直身子,拭去眼泪,强笑道:“我见这位——这位姑娘不幸惨死,心里难过。”萧峰伸手一搭那少女的脉搏,那美妇哭道:“心跳也停了,气也绝了,救不活啦。”萧峰潜运内力,向那少女腕脉上冲去,跟着一松劲,只觉那少女体内,一股内力反激出来,显然她是在运内力防卫。

  萧峰哈哈大笑,说道:“这般顽皮的姑娘,天下罕见。”那美妇人怒道:“你是甚么人,快快给我出去,我死了女儿,你在这里胡说八道甚么?”萧峰笑道:“你死了女儿,我给你医活如何?”一伸手,便向那少女的腰间穴道上点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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