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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星夜逃走(2)


  王玉燕左手一拂,手指贴上他的太阳穴,那是人身死穴之一,手指点得实了,立时毙命,不论武功多强之人,总是无法封闭太阳穴的穴道。黑暗之中,段誉竟是茫然不觉,不知危机已在顷刻。阿碧惊噫一声,阿朱却知玉燕乃是试探段誉的武功真假,只是凝神察看,并不作声。玉燕的手指离他太阳穴不到一寸,段誉兀自未知,说道:“你们三位年轻姑娘,这般的遇上了敌人,甚是不妥。”玉燕缓缓缩手道:“你当真没学过武功么?”

  段誉微笑道:“那‘太阳熔雪功’倘若不算武功,我就是没学过的了。”阿朱道:“我有个计较。咱们都去换一套衣衫,扮成渔翁、渔婆儿一般。”她手指东首,道:“那边住着几家打鱼的人家,都认得我的。”段誉拍手笑道:“妙极,妙极!”阿朱木桨一扳,便向东边划去。这一带和听香精舍已近。邻居的渔人平时都和她甚是熟稔。

  阿朱先和玉燕、阿碧走近渔家,借过衣衫换了。她自己扮成了老婆婆,玉燕和阿碧则扮成了中年渔婆,然后再唤段誉过去,将他装成了四十来岁的渔人。阿朱的易容之术,当真精妙绝伦,拿些面粉泥巴,在四人的脸上,这里涂一块,那边黏一点,霎时之间,各人的年纪、容貌全都大异了。她又借了渔舟、渔网、钓杆、活鱼等等,划了渔舟向听香精舍驶去。段誉、玉燕等相貌虽然改变,但声音举止,却是处处露出破绽,阿朱那乔装的本事,他们是连一成都学不上。玉燕笑道:“阿朱,甚么事都由你出头应付,咱们只好装哑巴。”阿朱笑道:“是了,包你不穿便是。”

  那渔舟缓缓驶到了精舍之前,只见前后左右,处处都是杨柳,一声声粗暴的轰叫之声,从屋中传了出来。这狂乱的声音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,那是大大的不相称。阿朱叹了一口气,十分不快。阿碧在她耳边道:“阿朱姊姊,赶走了敌人后,我来帮你收拾。”阿朱捏了捏她的手,表示谢意。她带着段誉等三人,绕道走到厨房,见厨师老顾忙得满头大汗,不停口的向镬中吐唾沫,跟着双手连搓,将污泥不住搓到镬中,阿朱又好气、又好笑,叫道:“老顾,你在干甚么?”老顾吓了一跳,道:“你——你——”

  阿朱笑道:“我是阿朱姑娘。”老顾大喜,道:“阿朱姑娘,来了坏人,逼着我烧菜做饭,你瞧!”他一面说,一面擤了些鼻涕,抛在菜中,口中吃吃的笑了起来。阿朱和阿碧本在全神戒备,见这个大胖子厨师颇有童心,忍不住好笑。原来来犯的敌人将老顾呼来喝去,老顾心中不忿,只好在菜肴中落足脏料。

  阿朱皱眉道:“你烧这般脏的菜。”老顾忙道:“姑娘吃的菜,我做的时候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。敌人吃的,那是有多脏,便弄多脏。”阿朱道:“下次我见到你做的菜,想起来便恶心。”老顾道:“不同,不同,全然的不同。”要知阿朱虽是慕容公子的使婢,但在听香精舍之中,却是主人,另有婢女、厨子、船夫、花匠等等服侍。

  阿朱道:“有多少敌人?”老顾道:“先来的一伙有十五六个,后来的一伙有二十多个。”阿朱道:“有两伙么?都是些甚么人?甚么打扮?听口舌是那里人?”

  老顾骂道:“操他奶奶的——”一句骂人的言语一出口,情知不对,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巴,甚是惶恐,道:“阿朱姑娘,老顾真是该死。那两批人一批是北方的蛮子,瞧来都是强盗。另一批却是四川人,个个都穿白袍,也不知是甚么路道。”阿朱道:“他们来找谁?有没伤人?”

  老顾道:“第一批强盗和第二批的怪人,都是一进庄来,便问公子爷在那里。咱们说公子爷不在,他们不信,前前后后的大搜了一阵。庄上的丫头都避开了,就是我气不过,他——”本来又要骂人,一句话到得口边,总算及时缩回。阿朱等见他左边眼睛乌黑,半边脸颊高高肿起,想是受了几下厉害的,无怪他要在菜肴中大吐唾沫,聊以泄愤。

  阿朱沉吟道:“咱们得亲自去瞧瞧,老顾也说不明白。”她带了玉燕、段誉、阿碧三人,从厨房的侧门出去,绕过了一片茉莉花坛,穿过两个月洞门,来到花厅之外。段誉是大理国王子,自幼富贵,见到听香精舍中的构筑花木,也不以为意,若是换作旁人,心想阿朱只不过是慕容公子的一个婢女,已是如此起居,公子本身岂非胜于王侯?离花厅后的长窗尚有数丈,已听得厅中喧哗之声,极是烦杂。

  段誉僻处南疆,王玉燕从来不出闺门户,都不知这些人的说话中有何古怪之处。阿朱专心模仿各种各样的神情口音,一听便觉颇为奇特,那些大声叫嚷之人,声音都是甚为重浊,其中有些言语,阿朱虽是多懂各地方言,却也难以明白。本来老顾说讲四川话的人更多,可是这时候一句四川话也听不见。

  阿朱悄悄走近长窗,伸指甲挑破窗纸,凑眼向里面一张。但见大厅上灯烛辉煌,可是只照亮了东边的一面,十七八个粗豪大汉正在放怀畅饮,桌上杯盘狼籍,地下椅子东倒西歪,有几个人索性坐在桌上,更有的不用筷子,伸手抓起了鸡腿、牛肉大嚼。有的人手中挥舞长刀,将盘中鱼肉剁成一块一块,用刀尖挑起了往口里送。阿朱瞧这一般人的神情举止,显然是塞外的豪杰。她向这群人瞧得几眼,再往西首望去,初时漫不经意,但多瞧得片刻,不由得心中发毛,背上暗生凉意。

  原来那边二十余人都是身穿白袍,整整齐齐的坐着,桌上只是点了小小一根蜡烛,烛光所及,不过数尺方圆,照见近处那六七人个个形容枯槁,身形瘦削,脸上一片木然,既无喜容,亦无怒色,当真是有若殭尸。阿朱越看越是心惊,但这些人始终是不言不语的坐着,若不是有几人眼皮偶尔而动,还道个个都是死人了。阿碧凑近身去,握住阿朱的手,只觉她一只手掌冷冰冰地,同时在微微发颤,当下也挑破窗纸,向里张望。她眼光正好和一个腊黄脸皮的双目相对,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,阿碧吃了一惊,不禁轻轻“啊”的一声叫,叫了出来。

  砰砰两声,长窗震破,四个人同时跃出,刚好两个是塞外大汉,两个是川中怪客。两个大汉齐声喝问:“是谁?”阿朱道:“我们捉了几尾鲜鱼,来问老头要不要,今天的虾儿也是新鲜活跳的。”她说的是苏州土语,那些塞北大汉原本不懂,但见四人都作渔人打扮,手中提着的鱼虾不住跳动,不懂也就懂了。一条大汉夹手从阿朱将鱼儿抢了过去,大声叫道:“厨子,厨子,拿去做醒酒汤喝。”另一个大汉去接段誉手中的鲜鱼。那两个四川人见是卖鱼的,不再理会,转身便回入厅中。他二人经过阿碧身旁时,阿碧陡然间闻到一股奇臭无此的腐臭,似是烂了十多日的臭鱼一般。阿碧忍不住伸起衣袖,掩住鼻子。一个四川客一瞥之间,见到她衣袖褪下,露出小臂肤白胜雪,嫩滑如脂,疑心大起:“一个中年渔婆,肌肤怎会如此白嫩?”

  他反手一把抓住阿碧,问道:“格老子的,你几岁?”阿碧吃了一惊,反手甩脱他的手掌,说道:“你做甚么?动手动脚的?”她说话声音娇柔清脆,这一甩又是身手极是矫捷,那四川客只觉手臂酸麻,一个踉跄,向外跌了几步。这么一来,西洋镜登时拆穿,厅外的四个人大声吆喝,厅中又涌出十余人来,将段誉等团团围住。一条大汉伸手过去用力一扯段誉的胡子,那假须应手而落。另一个人伸手要抓阿碧,被阿碧斜身一推,跌倒在地。她身后一人一剑横削过来,阿碧低头一躲,忘了自己头顶装有假发,头髻已比平时高了寸许,喇的一声,花白的假发跌落,露出满头都是秀发。

  那些汉子更是大声吵嚷起来:“是奸细,是奸细!”“乔装假扮的贩子!”“拿起来拷打!”阿朱怒道:“这是谁的家里?谁是奸细了?”众汉子拥着四人走进厅内,向东首中坐的老者禀报道:“禀寨主,拿到了乔装的奸细。”玉燕和阿朱、阿碧见厅中乱成一团,她三人虽都身负极高的武艺,但均是年轻识浅,不知该当立即动手呢,还是逼到不得已的时候再打。段誉更是分不清到底谁强谁弱。四个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不知如何是好,只有站在那老者面前,看他如何发付。

  那老者身材极是魁梧雄伟,一部花白胡子,长至胸口,左手中呛啷啷的玩弄着三枚铁胆,喝道:“那里来的奸细?装得鬼鬼祟祟的,多半不是好人。”玉燕道:“装做个老太婆,一点也不好玩,阿朱,我不装啦。”说着便除去了头上假发,伸手在脸上一擦,用泥巴和面粉堆成的满脸皱纹顿时纷纷跌落。众汉子见到一个中年渔婆突然变成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,无不目瞪口呆,霎时间大厅中鸦雀无声。坐在两首的四川白袍客人,也都将目光射了过来。玉燕道:“你们都将乔装去了罢。”她向阿碧笑道:“都是你不好,泄漏了机关。”前后左右都是虎视眈眈的汉子,但玉燕视而不见,神色自若,似是全没将这干人放在心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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