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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回 迫做花匠(2)


  王夫人陪着段誉穿过花林,过石桥,穿小径,来到一座小楼之前。段誉抬头一看,见小楼檐下一块匾额,写着“云锦楼”三个金字,楼下前后左右,种的都是茶花。但这些茶花若是拿到大理,都不过是三四流的货色,和这些精致的楼阁亭榭相比,未免不衬。王夫人脸上却有得意之色,说道:“段公子,你大理茶花最多,但和我这里相比,只怕犹有不如。”段誉点头道:“这种茶花,我们大理人的确是不种的。”王夫人得意洋洋道:“是么?”段誉道:“大理就是最无知无识的乡下人,也知种这种贱品有失自己身份。”王夫人脸上立时变色,道:“你说甚么?你说我这些茶花都是贱品?那——那太也欺人了。”

  段誉道:“你若是不信,也只好由得你。”他指着楼前一株五色斑斓的茶花,道:“这一株,想来你是当作至宝了,嗯,这花旁的玉栏杆乃是真的和阗美玉,很美,很美。”他啧啧称赏花旁的栏杆,于花朵本身却是不置一词,就如品评旁人的书法,一味称赞黑色乌黑光亮一般。这一株茶花,花色有红有白、有紫有黄,极是繁复,王夫人向来视作珍品,这时见段誉颇有不屑之意,心下自是愤恨。段誉道:“请问夫人,此花在江南叫作甚么名字?”王夫人道:“我们也没有甚么特别名称,就叫它作五色茶花。”段誉道:“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,叫它作‘落第秀才’。”

  王夫人“呸”的一声,道:“这般难听,多半是你捏造出来的。这株花富丽堂皇,那里像个落第秀才了?”段誉道:“夫人你倒数一数看,这花上共有几种颜色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早数过了,至少也有十五六种。”段誉道:“一共是十七种颜色。大理有一种名种茶花,叫作‘十八学士’,那是天下的极品,一株花上开十八朵花,朵朵颜色不同,红的就是全红,紫的便是全紫,绝无半分混杂。而且这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,各有各的妙处,开时齐开,谢时齐谢,夫人可曾见过?”

  王夫人怔怔的听着,不由得悠然神往,摇头道:“天下竟有这种茶花!我听也没听过。”段誉道:“比之‘十八学士’次一等的,例如‘八仙过海’,那是八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株,‘七仙女’是七朵,‘风尘三侠’是三朵,‘二乔’是一红一白的两朵。这些茶花必须纯色,若是红中夹白,白中带紫,那便是下品了。”王夫人不住点头。

  段誉又道:“就说‘风尘三侠’罢,那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。凡是正品,三朵花中必须紫色者最大,那是虬髯客,白色者次之,那是李靖,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,那是红拂女。如果红花大过了紫花、白花,那便是副品,身份就差得多了。”王夫人听得津津有味,叹道:“我连副品也没见过,还说甚么正品。”

  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茶花道:“这一种茶花,论颜色,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,偏又是驳而不纯,开起来或迟或早,花朵又是有大有小。它处处东施效颦,学那十八学士,却总是不像,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?所以我们叫他作‘落第秀才’。”王夫人听他说得有理,不由得噗嗤一声,笑了出来,道:“这名字起得忒也尖酸刻薄。”

  话说到了这一步,王夫人于段誉之熟知茶花习性,自是全然信服,当下引着他上得云锦楼来。不久开上了酒筵,这酒筵中的菜肴,与阿朱、阿碧所请者却是大大的不同。朱碧双鬟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见长,于平常事物之中别具匠心。这云锦楼中的酒席,却是注重华贵珍异,甚么熊掌、驼峰,无一不是名贵之极。但段誉自幼生长于帝王之家,甚么珍奇的菜肴没有吃过,反觉曼陀山庄的酒筵,是远远不如琴韵精舍的了。

  阿朱与阿碧自有庄中的婢女相陪,别处用膳。王夫人对段誉极尽礼敬,自行坐在下首相陪。酒过三巡,王夫人问道:“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,茅塞顿开。我这次在外面所得的四盆白茶,据姑苏城中的花儿匠言道,叫做‘满月’,公子却说其一叫作‘红妆素裹’,另一本叫作‘美人抓破脸’,不知如何分别?愿阅其详。”

  段誉道:“那盆大白花而微有黑斑的,才叫作‘满月’,那些黑斑,便是月中的桂枝了。白瓣而洒红斑的,叫作‘红妆素裹’,白瓣而有一丝红条的,叫做‘美人抓破脸’,但如红丝很多,却又不是‘美人抓破脸’了,那是叫作‘倚栏娇’。你想凡是美人,自当娴静温雅,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,那还不妨,倘若满脸都抓破了,这美人老是与人打架,还有何美可言?”王夫人本来听得甚是专注,突然之间,脸色一沉,喝道:“大胆,你是讥刺于我么?”

  段誉吃了一惊,道:“不敢!不知甚么地方冒犯了夫人?”王夫人道:“你是听了谁的言语,捏造了这种种鬼话,前来辱我?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,就会不美?娴静温雅,又有甚么好了?”段誉一怔,说道:“晚生所言,仅是以常理猜度,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,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庄的。”不料这席话在王夫人听来,仍是大为刺耳,说道:“你是说我不端庄么?”段誉道:“端庄不端庄,夫人自知,晚生何敢妄言。只是逼人杀妻另娶,这种行径,自非端人所为。”他说到后来,心头也自有气,不再有何顾忌。

  王夫人双掌轻击三下,三名婢女奔上楼来,垂手而立。王夫人道:“押着这人下去,命他浇灌茶花。”那三名女婢齐声应道:“是!”王夫人道:“段誉,你是大理人,又是姓段的,早就该死之极。倘真是懂得茶花的性子,现下死罪暂且寄下了,罚你在庄前庄后照料茶花,尤其今日取来这四盆白花,务须小心在意。我跟你说,这四盆白花,若是死了一株,便砍去你一只手,死了两株,砍去双手,四株齐死,你便是四肢齐断。”段誉笑道:“若是四株都活呢?”王夫人道:“四株种活之后,你再给我培养其他的名种茶花。甚么十八学士、八仙过海、七仙女、二乔,这些名种,每一种我都要几本。若是办不到,我挖了你的眼球。”

  段誉道:“你乘早将我杀了是正经。今天砍手,明天挖眼,我才不受这个罪呢。”王夫人叱道:“你活得不耐烦了,在我面前,胆敢如此放肆?押了下去!”三名婢女走上前来,两人抓住了他的衣袖,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,四人一齐下楼,这三名婢女都会武功,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,竟是抗御不得,心中只是暗叫:“倒霉,倒霉!”二名婢女拖拖拉拉,将他拥到一处花圃,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的手中,一婢取过一只浇花的木桶,说道:“你听夫人吩咐,乖乖的种花,还可活得性命。总算你是天大的造化,来到曼陀山庄的男子,有那一个能活着回去?”另一名婢女道:“除了种花浇花之外,庄子中可不许乱闯乱走,你若是闯进了禁地,那可是自己该死,谁也没法救你。”三婢郑而重之的嘱咐一阵,这才离去。段誉呆在当地,当真是哭笑不得。

  在大理国中,段誉的身份地位仅次于皇伯保定帝、父亲镇南王,将来父亲继承皇位,他自然而然是储君皇太子,岂知给人擒获来到江南,要烧要杀,要砍去手足、挖了双眼,那还不算,这会儿却被人逼着做起花匠来。虽然段誉生性随和,在大理皇宫和王府之中,时时瞧着花匠修花剪草、锄地施肥,和他们谈谈说说,但在这些皇子亲王心中,自当花匠是卑微之人。

  幸好段誉生性活泼快乐,不论遇到何种逆境挫折,最多沮丧得大半个时辰,不久便高兴起来。他自己开解:“我在大理的石洞之中,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为师。这里这位王夫人和那神仙姊姊相貌好像,只不过年纪大些,我便当她是我师父,有何不可?师长有命,弟子服其劳,原是应该的。何况莳花原是文人雅事,总比动刀抡枪的学武高尚得多了。而比之给那鸠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烧死,还是在这儿种花快活些,只可惜这些茶花品种太差,要大理王子来亲手服侍,未免是不值得了。”

  他口中哼着小曲,便负了锄头,信步而行,心道:“王夫人叫我种活那四盆白茶,嗯,这四盆白茶倒是名种,须得找一个十分优雅的处所种了起来,方才相衬。”他一面走,一面打量四下的风景,突然之间,哈哈哈的笑了出来,心道:“王夫人对茶花一窍不通,偏偏要在这里大种茶花,又叫她这庄子做甚么曼陀山庄。殊不知茶花喜阴不喜阳,种在阳光烈照之处,虽然不死,也难盛放,再大大的施上浓肥,甚么名种都给她糟蹋了,可惜,可惜。”他避开阳光,只是往树荫深处行去,转过一座小山,只听得小溪淙淙,左首全是绿竹,四下里甚是幽静。该地在山之阴,日光照射不到,王夫人只道不宜种花,因此上一株茶花也无,段誉大喜,说道:“这里最妙不过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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