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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朱蛤神功(2)


  黄眉僧依着段誉所授,依次下了六步棋,在这六步之中,他不必费神思索,只是专注运劲,是以手指在石板上所捺的六个小凹洞,既圆且深,显得神完气足,有余不尽。青袍客见这六步棋越来越凶,每一步都要凝思对付,全然处于守势,用竹杖在石板上划的圆圈,便微有深浅不同。

  到得黄眉僧下了第六步棋,青袍客凝思半晌,突然在“入位”下了一子。这一子奇峰突起,与段誉所设想的毫不相关,黄眉僧心下一愕,寻思:“段公子这七步棋构思精微,一下到第七子,我已可从一先进而占到两先。但这么一来,我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,那不是前功尽弃么?”要知青袍客的棋力实在较黄眉僧为高,一见情势不利,立即求变,竟是不进入段誉所布下的陷阱之中。

  破嗔和尚见情势大变,师父凝思难决,立即走向石屋,低声将棋局中的情形向段誉说了,段誉想了一阵,已有计较,伸出手指,便在破嗔的掌中写去,只写得“可下”两个字,猛觉全身一震,丹田中一股烈火冲将上来,霎时间唇干舌燥,眼前火星乱迸,随手一抓,便抓住了破嗔的手掌。破嗔的掌心和他掌心相接,立时察觉不对,但觉体内真气源源不绝的被段誉掌心吸了过去。他大吃一惊,喝道:“段公子,你干甚么?”要知修习内家武功之人,全身真气和性命息息相关,真气越是浑厚则内功越高,真气一去,就算不死,也是武功尽失,成了废人。破嗔是童子之身,四十余年勤修内功,真气充盈之极,但和段誉手掌一接,全身真气如江河决堤,一泻如注,竟是不可收拾。他接连喝问两声,段誉已神智昏迷,全不知情。破嗔待要挣脱他手,说也奇怪,两只手掌竟似生了一起,再也挣之不脱,体内真气,却仍是毫不止歇的奔流而去。

  原来段誉所服食的“莽牯朱蛤”,天生有一种吸食毒蛇毒虫的异能,乃是机缘巧合,数种蛇虫几代交配而生。钟万仇夫妇和钟灵但知道这对朱蛤一叫,万蛇便闻声而来,却不知食在体内,竟会生出这种怪象。要知这对朱蛤本身已是千年难见的奇物,若不是段誉甘心求死,又有谁敢去吞吃这种能制毒蛇的恶虫?段誉将这对莽牯朱蛤吃在肚里,和那“阴阳和合散”的毒性起了生克变化,不但阳气之胜,沛然莫可或御,并且生出一种吸取别人真气的特性来。其时破嗔和尚的真气源源输入段誉体内,段誉就算神智清醒,他不会运用内力,也是摔脱不了破嗔的手掌,无法阻挡真气进来,何况昏迷不醒,根本是全然不知。

  破嗔但觉真气急泻,只得大声叫道:“师父救我!”黄眉僧其余的五名弟子早已闻声赶到他身旁,只是瞧不见石屋中的情景,有的大叫“师弟”,有的连称“师兄”,急问:“甚么事?甚么事?”破嗔道:“我——我的手——”用力挣扎,想要将手从洞孔中拔出来,但这时真气已失十之八九,连说话也是虚弱无力。六弟子破慢和尚抓住他的手臂想帮助他拔出手来,不料手掌和他手臂一接触,全身便如遇到雷电般的大震了一震,体内真气也是滚滚泻出,只吓得大叫:“啊哟,啊哟!”原来段誉体内因误打误撞而生成的“朱蛤神功”,吸力无限,碰到甲,便吸甲,碰到乙,便吸乙,甚至第三者触到了被吸的身上,真气也连带被吸。

  且说大理国的三公司徒华赫艮、司马范骅、司空巴天石混入了万劫谷中,择定地形,挖掘地道。万劫谷的入口处本来有人把守,但自给保定帝带人铲平坟墓之后,已变得往来无阻。三个人挖了一夜,已开了一条数十丈的地道。华赫艮固是此道能手,而范骅与巴天石两人功力深厚,也是极好的助手,一铲过去,便铲去数尺泥土,三个人轮流休息,携着干粮、清水,在地底一往无前,进展甚速。第二日又挖了整整一天,到得傍晚,算来与石屋相距已是不远。三人知道延庆太子武功了得,挖土时轻轻落铲,不敢发出丝毫声响,要知内功深厚之人,纵在睡梦之中,四周略有异声,便即惊觉。这么一来,进程便慢了许多。

  他们却不知延庆太子此时正在殚精竭虑,与黄眉僧既比棋艺,又拼功力,再也不能发觉地底的声响。原来破慢和尚一与破嗔和尚的手臂相触,便觉真气内力绵绵不绝的离身而去,不禁大声叫嚷起来。黄眉僧见六名弟子一齐围在石屋之前,情状大是有异,还道延庆太子在石屋前安排了甚么陷阱机关,以致六名弟子中伏遇险,便道:“尊驾古怪多端,老僧要过去瞧瞧。”说着,便站起身来。

  青袍客左手竹杖伸出,往他左肩点去,说道:“此局胜败未分,大师若是认输,便请起去。”黄眉僧一翻左掌,向杖头抓去。青袍客杖头颤动,点向他左乳下的穴道。黄眉僧手掌变抓为斩,对方杖长,那是处于只守不攻,有败无胜的局面,眼见竹杖又是点将过来,一指倏出,对准杖头点了过去。青袍客也不退让,竹杖杖头和他手指相碰,两人各运内力相拼。黄眉僧这才明白,原来他这竹杖之中,暗藏钢条,无怪如此坚硬,两大高手虽在竹枝的两端各以深厚内力相催,那竹杖竟是绝不弯曲。

  青袍客道:“大师这一子迟迟不下,棋局上是认输了么?”黄眉僧哈哈一笑,道:“那也未必。”右手手指在青石板上捺了一个凹陷,青袍客更不思索,随手又下一子。这么一来,两人左手上拼内力,固是丝毫松懈不得,而棋局上步步紧追,亦是处处针锋相对。黄眉僧情知此刻若是分心去想弟子的危难,非但无济于事,而且大敌乘虚而入,非送了自己的性命不可。他在十年前为大理通国百姓请命,求保定帝免了盐税,保定帝直到此时方始答允,双方心照不宣,那是务必替他救出段誉。黄眉僧心想:“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紧,若不救出段誉,如何对得起正明贤弟?”是以对破嗔、破慢等人的呼声听而不闻,只是调运内息,凝想棋局。

  大凡各门各派的武功,修习内功之时,必须脑海中绝无丝毫杂念,所谓返照空明,物我两忘,但下棋却是步步争先,每一路都须想到,当真是辎铢必较,务必计算得十分精密。这两者互为矛盾,大相径庭。黄眉僧明知今日的局势已是凶险异常,以棋力内力而论,对方似是均较他胜了半筹,幸好他抱了必死之心,决意鞠躬尽瘁,一死以报知己,不以一己的安危为念,是以尚能支持得下去。古人言道:“哀兵必胜”,黄眉僧这时言“必胜”是未必见得,一时却也不致落败。

  段誉以“朱蛤神功”中的吸力,将破嗔和尚体内真气吸了十之八九,以他一个从来不练武功之人,登时变成了有数十年的内力修为。朱蛤神功加上破嗔的真气之后,吸力更强,一撞上破慢,又吸他的真气。黄眉的大弟子破贪、二弟子破爱见情势不对,一个去拉破嗔,一个去拉破慢,那朱蛤神功遇上了体内有内力之人,便如磁石吸铁,再也不肯放松,霎时之间,将破贪和破爱又吸上了。

  破贪和破爱二僧是黄眉六弟子中功力最深之人,一觉体内真气不绝外泻,立即坚凝守御,虽然一时之间,总算能勉强自保,不再被段誉夺去,但只须心神略一分散,立时便有丝丝真气渗了出去。段誉此时仍是昏迷不醒,浑浑噩噩之中,体内真气大盛。四僧身上的真气多一分进入他的体内,朱蛤神功的吸力便增强了一分,总算他并非有意的内吸,破贪与破爱尚能支持,但此消彼长,由点点滴滴而涓涓成流,真气的流动终于不免越来越快。

  四弟子破痴和五弟子破欲在一旁看得呆了,待得要请师父来设法解救,却见师父和对手比拼内力,也已到了生死悬于一线的关头。两人奔来奔去,仓惶已极,最后终于同门情重,咬一咬牙,伸手去拉破贪、破爱。其时朱蛤神功之上,已附有破贪、破爱、破嗔、破慢四人的内力真气,力度之强,岂是破痴和破欲两人所能相拒?二僧的手掌一搭上去,登时被吸。这六僧今日遇上了千载难逢的朱蛤毒魔,也算是劫运使然,数十年修为一旦而尽。师兄弟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那里还有甚么话好说?破痴和破欲二人竟是同时怔怔的流下泪来。

  且说华赫艮掘到酉牌时分,算来已到段誉被囚的石室之下。这地方和延庆太子坐着看守之所,相距或许不到一丈,更须加倍小心,不可发出半点声响。华赫艮放下铁铲,便以十根手指抓土,他练成的“虎爪功”极是凌厉,一运功力,十指便如两只铁爪相似,泥土虽坚,还是被他一大块一大块的抓将下来。范骅和巴天石二人在后传递,将他抓下的泥土搬运出去。这时华赫艮所掘的方向不再向前,而是自下而上。范巴两人知道工程将毕,是否能救出段誉,转眼便见分晓,不由得心跳加速。

  这自下而上的挖土,那是容易得多,泥土一松,自行跌落,华赫艮站直身子之后,行动更是利落,他挖一会,住手倾听一会,留神上面有何响动。这般挖得一枝香时分,估计距地面已不过尺许,华赫艮出手更慢,轻轻拨开泥土,终于碰到了一块平整的木板。他心下略感诧异:“这石屋地下居然不铺石板,而铺木板。”但这么一来,行事更增几分方便。

  他凝力于指,轻轻在地板下划了个两尺方的正方形,刚可容一人出入的小洞,俯身向范巴二人做个手势,托住木板的手一松,这块切成方块的木板便跌了下来。华赫艮举起铁铲,在洞口挥舞一圈,以防有人突袭,猛听得“啊”的一声,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声惊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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