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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神驰目弦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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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誉心下寻思,知道自己被瀑布的激流所带,已是深入湖底,这股激流另有宣泄之处,自己跟着都带到了出水的水这里来了,虽然眼前局面凶多吉少,也只有走一步等一步,当下跪在地下,慢慢向前爬行。听那流水轰轰有声,时急时缓的在左首流动,他爬了一会,头顶岩石渐高,已可弯腰行走。走了小半个时辰,伸腰也得行走了,只是足底偶尔出现一个窟窿,一踏下去便是水深齐腰,头顶又忽然悬下一块岩石,若非双手前伸,慢慢摸索,不知有多少次已撞得头崩额裂。 段誉走了一会,忽然想起青灵子来,一摸腰间,幸喜仍是好端端的缠着。他觉得今日所遇,真是生平未有之奇,这番经历,旁人万难获得。无量剑中师徒数代,不知有多少时候曾对着玉壁发怔,但绝不会想到跃入深谷,在月明之夜察看一番,便是见了这宝剑和虹玉的影子,若非抱有必死之心,也绝不会跃入这大旋涡中冒险。他越想是得意,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,自言自语:“段誉你这小子,今日若是送了性命,那是一了百了,倘能侥幸活着出去,倒要去耻笑左子穆和甘人豪一番。”说着又大笑数声,忽听得右首有人也是“哈哈,哈哈”的大笑。 段誉大吃一惊,停了笑声,那边也既寂然无声。段誉叫道:“是谁?”那边一个模糊的声音也道:“是谁?”段誉道:“你是人是鬼?”那边也道:“你是人是鬼?”段誉听到这声音空空洞洞,登时省悟,不由哑然失笑:“我在此疑神疑鬼,却原来是回声。”随即想起:“只有极大的厅堂或山谷,方有回声,那么这右边当是有一块空旷所在了。哈哈,若不是我自呜得意的笑上几笑,便不知该处别有洞天。”于是口中乱喊乱叫,循着回声传来之号,摸了过去。走不多时,果然都周身是空荡荡地,再也碰不到岩石。段誉遽失依傍,反而心下有些害怕。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,脚下也觉坦然无阻,突然之间,右手碰到一件凉冰冰的圆物,一触之下,那圆物当的一下发出响声,声音极是清亮。他伸手再摸,原来是寻常人家装在大门上的门环。 既有门环,必有大门,段誉双手摸索,当即摸到十余枚碗大的门钉,他心中惊喜交集:“这门里若是住得有人,那是奇怪之极了。”提起门环当当当的连击三下过了一会,门内无人答应,他又击了三下,仍然无人应门,于是伸手推门。那门似是用铜铁铸成,甚是沉重,但里边并未闩上,段誉手劲使了上去,那门便缓缓的开了。段誉朗声说道:“在下段誉,不招自来,擅闯贵府,还望主人恕罪。”他停了一会,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息,于是举步跨了进去。 这时他虽然身入门内,不论眼睛睁得多大,仍是看不见任何物事,只是闻到气息,已不如水边那么潮湿。他继续向前,突然间砰的一声,额角又撞上了甚么东西。 幸好他走得甚慢,这一下碰撞并不如何疼痛,他伸手一摸,原来前边是一扇门。段誉手上使劲,慢慢将门推开了,里面仍是黑漆一团。话休絮烦,段誉一连推开了六道门户,有的一推便开,有的却被泥沙塞住,使了老大的劲力方能推开尺许空隙,侧着身子,方能挨得进去。一走进第六道门,眼前陡然一亮,段誉心中突的一跳,暗叫:“终于逃出了生天!”睁眼看时,原来所处之地是一座圆形石室,光亮从左边透了过来,只是朦朦胧胧地,不似天光。段誉走向光亮之处,忽见一只大虾在窗外游过。他心下大奇,再走上几步,又见一条花纹斑斓的鲤鱼在窗悠然而过。段誉细看那窗时,原来是镶在石壁上的一块大水晶,约有铜盆大小,一共有三块水晶,光亮便从水晶中透入。 段誉双眼贴着水晶向外瞧去,只见晶绿的水流不住晃动,鱼虾之属,来回游动,极目所至,竟无尽处。段誉恍然大悟,原来处身之地不在湖底,便在江底,当年建造石室之人化了偌大的心力,将外面的水光引了进来,这三块大水晶便是极难得的宝物。他回过身来,再看这石室中时,只见室中放着一只石桌,桌前有凳,桌上竖着一面铜镜,镜旁放着些梳子钗钏之属,看来竟是闺阁所居。铜镜上生满铜绿,桌上也是尘土寸积,不知己有多少年无人来此。 段誉瞧着这等情景,一时不由呆了,心道:“许多年之前,一定有个女子在此幽居,不知她为了何事,如此伤心,竟是远离人间,退隐于斯!”他出了一会神,再看那石室时,只见壁上东一块、西一块,镶满了铜镜,随便一数,便已有三十余面。段誉更是奇怪,心想:“看来这位女子定是绝世丽质,每日作顾影自怜。此情此景,实是令人神伤。” 他在室中走去,一会儿书空咄咄,一会儿喟然长叹,怜惜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。过了好一阵,突然心念一动:“啊哟不好,我只顾得替古人难过,忘了替自身打算。这里更无出路,却便如何出去?”他细看石室周遭,实无门户,百无聊赖之际,坐在石凳之上,自言自语的道:“我段誉乃是个臭男子,倘若死在此处,不免唐突佳人,该当死在门外边地道中才是。唉,临死之前,让我瞧瞧自己的容貌也好。”当下伸出衣袖,用力擦去面前这铜镜上铜绿。擦了一阵,镜上微现光亮,但他坐在凳上。这镜子放得太远,照不到他脸孔,于是伸手想将镜子移近。不料这镜子竟是牢生在石桌上的,他用力一板,突觉身下的石凳晃一晃。段誉大喜,站了起来,再加上几分力板动铜镜,只听得轧轧声响,石凳移开,露出一洞来,他向洞内一望,见有一条石级通了下去。 段誉叫道:“谢天谢地,果然另有出路。”他顺着石级走下。那知这石级向下数十级后,折而向上,盘旋曲折,越走越高,连转几个弯后,段誉眼前陡然一亮,失声惊呼:“啊哟!”只见一个宫装美女,手持长剑,剑尖对准了他胸膛。一瞥间,只觉这美女子清雅绝俗,秀丽无论,一生中从未见过这等绝色,他一惊之下,想要说甚么话,只是为那女子绝世容光所慑,竟是张口结舌,甚么话也说不出来。 过了良久,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,段誉定睛看时,见这女子虽是仪态万方,却似并非活人,再一细看,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。只是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,身上穿的丝质白衫微微颤动;更奇的是一对眸子晶然有光,神彩飞扬。段誉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,才知这对眸子乃是用黑宝石雕成,他定睛望着玉像的眼珠,只觉越看越深,里面隐隐有光彩流转。这玉像所以似极了活人,主因便因眼光灵动所致。 那美人玉像脸上白玉,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,更与常人肌肤无异。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,只见她眼光跟着他转了过来,便似活了一般。段誉吃了一惊,侧头向右,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对着他移动。不论他站在那一边,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他,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,似喜似忧,似轻愁,似薄怒,似是含情脉脉,又似黯然神伤。段誉呆了半晌,深深一揖,说道:“神仙姊姊,小生段誉今日得睹芳容,死而无憾。姊姊在此离世独居,不亦太寂寞了么?”玉像目中宝石神光变幻,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所感。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,一个人竟如着魔中邪,一双眼睛再也离不开玉像,说道:“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称呼?”心想:“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。”当下四周打量,但只看得几眼,忍不住又回头过去看那玉像,这时发现玉像头上的头发乃是真的人发,云鬓如雾,松松挽着一髻,鬓边插着一只玉钏,上面镶着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,莹然生光。又见壁上也是镶满了明珠钻石,宝光交相辉映,西边壁上赫然有八个大字,乃是用细粒钻石镶嵌而成。那八个字写道:“无量秘奥,解衣乃见。” 段誉吃了一惊,心道:“解开神仙姊姊的衣衫,那如何使得?”这玉像虽非活人,但他一见之下,已是倾倒备至,不敢有半点亵渎,心想:“我本来不想知道甚么秘奥,但即使一心一意的企盼想望,也绝不能唐突了神仙姊姊。幸好在我之前,无人来此,否则来此,否则如此绝世佳人,岂不受了俗子冒犯?嗯,我该当将八个字铲去,以免日后有人闯入,亵渎玉像。”只见石室墙脚之下,也是放满了铜镜,重重迭迭,无虑数百面,于是拾起一面铜镜,敲打壁上钻石,将这八个字都铲了下来,生恐壁上仍有字迹遗留,细心将镶嵌钻石的每一个小孔都铲得面目全非,这才罢手。 做毕这件事后,似是替玉像已稍效微劳,心中说不出的快慰,回到玉像面前,痴痴的呆着,心中着魔,鼻端竟似隐隐闻到兰麝馥郁的馨香,由爱生敬,由敬成痴。大声说道:“神仙姊姊,你若能活过来跟我说一句话,我便为你死一千遍,一万遍,也如身登极乐,欢喜无限。”突然双膝跪倒,拜了下去。他这一跪下,这才发觉,原来玉像前原有两个蒲团,似是供人跪拜之用,他双膝所跪的是一个较大蒲团,玉像足前另有一较小蒲团,想是让人磕头用的。段誉一个头磕下去,只见玉像双脚的鞋子内侧,似乎绣得有字。段誉凝神看去,认出左足鞋上绣的是“叩首千遍,供我驱策”八字,右足鞋上绣的是“必遭奇祸,身败名裂”八个字。 这十六个字比蝇头还小,那玉像所穿鞋子是湖绿色,十六个字以葱绿细丝绣成,只比底色略深,若非磕下头去,绝不会见到。纵然见到了,常人看到“叩首千遍,供我驱策”八字已是老大不愿意,性子高傲,脾气暴躁的,说不定已是一脚向玉像踢了过去,那“必遭奇祸,身败名裂”这八字,更是任何人所不愿见。但段誉已为这玉像的绝世容光所迷,只觉叩首千遍,原是出于本性,若能供其驱策,更是求之不得,至于为这位美人而遭逢奇祸,身败名裂,亦是极所甘愿,百死无悔。倘若换作一个老成持重,多见世面之人,即使不忌讳这种不祥字句,也不过一笑了之绝不会认真,不料段誉神魂颠倒之下,竟是一五、一十、十五、二十——口中数着,恭恭敬敬的向玉像叩起头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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