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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华屋老丐掏宝藏 万门弟子下湘西(7)


  众乡民早已惊疑不定,见他二人动家伙相斗,更是吓得缩在屋角落中,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。狄云也装出畏缩之状,留意观看这两位师伯的相斗,只看得七八招,不禁暗暗叹息:“二位师伯的内功修为太也低浅,剑招上虽是各有独得之处,但若是碰到对方的内功稍见深厚,兵刃一交,一招之间便能将他们手中长剑震飞,还说得上什么动手过招?这两位师伯若要武功再有进境,非从内力修为着手不可,此刻是内力不足,招法有余,再去争夺什么‘素心剑谱’,可说是绝无用处,除非那素心剑谱是一部增进内功的武经。但既是‘剑谱’,想来必是讲剑法的书,对他二人决计没什么助力。要说到修练内功吧,他二人年纪已这么高,再练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大进步。”

  他又看几招,更觉暗叹:“刘乘风、花铁干他们‘落花流水’四侠的武功,比之这两位师伯是高得多了。我瞧他们的武功,一上来便练入了邪路,一味从招数变化上着手,全不顾如何和内力相配合。那是什么道理?嗯,当年师父教我剑招,也是这么教。看来他们万、言、戚师兄弟三人,全是这么学的。这种武功遇上比他们弱的对手,固然可以尽情玩弄,但只要对方功力稍强,他们这许多千奇百怪、变幻无穷的花拳绣腿,半点用处也没有了。为什么要这样学剑?为什么要这样学剑?”

  他心中一时疑难不解,只见孙均等三人各挺长剑,上前助战,成了四人合攻言达平之势。言达平哈哈大笑,说道:“好,好!大师哥,你越来越长进啦,招集了一批喽啰,一齐来攻打你师弟。”他虽是装作若无其事,剑法上却已颇见窒滞。

  狄云心想:“他师兄弟二人的剑招,各有各的长处。言师伯当年教了我刺肩、打耳光、去剑三式,用以对付万门诸子弟,那是十分有用的,用来对付万师伯,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。唉,他们仍是不懂,单学剑招变化,若无内功相济,那有什么用?半点用处也没有,真是奇怪,他们怎么谁也不懂这个道理?”

  突然之间,他心中闪过一道灵光,想起一件事来:“丁大哥跟我说过那神照经的来历,显然祖师爷梅念笙是懂得这道理的,却为什么不跟三个弟子说?难道……难……”他心中连说三个“难道”,背上突然间渗出一片冷汗,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噤,身子也轻轻发抖。旁边一个年老的乡民不住念佛:“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,别弄出人命来才好,小兄弟,别怕,别怕。”他见狄云发抖,还道他是见到万言二人相斗而害怕,虽是安慰于他,自己心中其实也是十分害怕。

  狄云心底已猜到了真相之所在,可是这种情形太过阴险恶毒,他不愿多想,甚至不愿将已经猜到的真相,归并成为一条明显的理路,可是既然想开了头,一件件微小的事自已会汇归在一起。万震山、言达平、孙均、冯坦……这些人每一招递出,都是使狄云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证。“不错,不错,一定是这样,恐怕不会吧?做师父的,怎么会如此恶毒?不会的,不会的……不过,不过,倘若不是这样,怎么会如此的,那可太也奇怪了。”

  终于,一张很明确的图画在他脑海中呈现了出来:“许多年以前,就是在这个地方,我和师妹戚芳在练剑,师父在旁边指点,师父教了一招,剑法很是巧妙,我用心的练,第二次再问,师父却教得不同了,剑法仍旧很巧妙,却和第一次不同。当时,我只道是师父的剑法变幻莫测,但这时想来,两次所教的剑招为什么不同,道理是清清楚楚的看出来了。”

  他突然之间,十分的伤心,十分的难受:“师父故意教我走错路子,故意教我不大好的剑法。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,却故意教我学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。他……他……”

  “万师伯也是这样,他自己的本事,和他的弟子们完全不同……”

  言达平左手捏着剑诀,右手手腕抖动,剑尖连转了七个圈子,快速无伦的刺向万震山胸口。万震山横过剑身,以横破圆,斜劈连削,将他这七个圈子尽数破解了。

  狄云在一旁观看,心下又想:“这七个圈子,全是多余,最终是一剑刺向万师伯的左胸,何不直捷了当的刺了过去?岂不既快又狠?万师伯斜劈连削,以七个招式破解言师伯的七个剑圈,好像巧妙,其实笨得不得了,若是反刺言师伯小腹,早已得胜了。”

  猛地里他脑海中又掠过一幕情景:

  他和师妹戚芳又在练剑,戚芳的剑招花式繁多,在他记不清师父所教的招数,给戚芳迫得手忙脚乱,连连倒退。戚芳接连三招攻来,他头晕眼花,手忙脚乱,眼看抵敌不住,不及去想师父说过的话,随手挡架,跟着便反刺出去……

  戚芳用一招“俯听文惊风,连山石布逃”,圈剑来挡,但狄云的剑招纯系自发,不依规矩,戚芳这一招花式巧妙的剑法,反而挡架不住。狄云一剑刺去,直指她的肩头。正收势不及之际,师父戚长发从旁跃出,手中拿着一根木柴,拍的一声,将狄云手中长剑击落了。狄云和戚芳都吓得脸色大变,戚长发将狄云狠狠责骂了一顿,说他乱打乱劈,不依师父所教的方法使剑。

  当时狄云也曾想到:“我不照规矩使剑,怎么反而胜了?”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,随即想起:“那是因为师妹的剑术还没练到家的缘故,要是遇到了真正好手,我胡砍乱劈当然是非输不可。”他当时那里想得到:他随手刺出去的剑招,其实比他师父所教希奇古怪的剑法实用得多。

  现下想来,那可全然不同了。以他此刻的武功,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来:万震山和言达平两人所学的剑术之中,有许多是全然无用的花招,而万震山教给弟子的剑法,戚长发教给他狄云的剑法,这些无用的花招更多。显然,师祖梅念笙早瞧出这三个徒儿心术不正,在授术之时,故意引他们走上剑术的歪路,而万震山和戚长发在教徒儿之时,故意引他们在这条歪路上走得更远。

  临敌之时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,不只是“无用”,而让敌人抢到上风,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。为什么师祖、师父都这么狠毒?都这么的阴险?

  狄云瞧着言达平的脸,心中却在思索许多遥远的往事,突然间,他又记起了一件事:那是在卜垣到他家里来邀请师父到荆州去赴宴的那一日,他与戚芳又在练剑,草堆后忽然有人发笑。师父过去一看,原来是个在晒太阳,捉虱子的老丐。这老丐的容貌是乔装改扮的,当时师父没有发觉,其实,就是二师伯言达平。原来他一直在师父的屋子旁边窥伺,察看着动静。

  是了,他们都在争夺一本“素心剑谱”,直到现在,这两位师伯还在争斗不休。

  狄云神驰物外,回忆往事。大厅中的争斗却是越来越紧迫了。万震山和言达平二人的剑法难分伯仲,但万圭、吴坎、冯坦、孙均四人在旁相助,究竟是令言达平大为分心,只见孙均一剑刺向言达平后心,言达平回剑一挡,剑锋顺势掠下。孙均一声“啊哟!”跟着当的一声,长剑落地,原来手腕口给言达平刺伤。便在这时,万震山已抓了空隙,刷的一剑,在言达平右臂割了长长一道口子。

  言达平吃痛,急忙剑交左手,但他左手使剑究竟甚是不惯,右臂上的伤势也着实不轻,鲜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。七八招拆将下来,他左肩上又中了万震山一剑。

  旁观的众乡民吓得脸也白了,窃窃私议,谁也不敢大声说话。万震山更不打话,决意今日便将这师弟杀了,一剑剑出手,更是狠辣。嗤的一声响,言达平右胸又中一剑。

  眼看数招之间,言达平便要死于师兄剑底,他咬着牙齿浴血苦斗,不出半句求饶的言语。他和这师兄同门十余年,离了师门之后,又是勾心斗角了十余年,对他为人知之极深,若是出言相求,只有徒遭羞辱,绝无用处。狄云心道:“当年在荆州之时,言师伯以一只饭碗助我打退大盗吕通,又教了我三招剑法,使我不受万门诸弟子的欺侮,此恩未曾得报,如何能让他死于非命。”当下假装不住发抖,手中的铁铲,便在地下铲满了泥土。

  欲知后事如何?请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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