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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遍染雪谷亲仇血 紧萦石壑恩怨情(5)


  过得两个时辰,他又以掌力震死了四头兀鹰,将两头掷给水笙。水笙却过来将另外两头也都拿了过去,洗剥干净,一起烧烤好了,默默无言的把两头熟鹰交给狄云。

  雪谷中兀鹰不少,偏又蠢得厉害,眼见同伴接连丧生在狄云掌下,仍是不断的下来送死。狄云的内力日增,掌力亦日劲,到得后来,已不用躺下装死,祗要见有什么飞禽在树枝上栖歇,或是从身旁飞过,便能发掌击落。

  屈指腊月将尽,雪谷中每过不了几天便有一场大雪,整日整夜的寒风彻骨。水笙除了捡拾柴枝,烧烤鸟肉,总是躲在山洞之中。狄云始终不跟她交谈一言一语,也从不踏进山洞一步。

  有一晚彻夜大雪,次日清晨狄云醒来,觉得身上暖洋洋的,一睁眼,祗见一件黑黝黝的东西盖在自己身上。他吃了一惊,随手一抖,原来是一件古怪的衣裳。这衣裳是用鸟毛一片片的穿成,大部分是鹰羽,衣长齐膝,不知用了几千万根鸟羽。

  狄云手中拿着那件鸟羽织成的衣服,突然间满脸通红,他知道这当然是水笙所制。要将这千千万万根鸟羽缀而成衣,那确然是煞费苦心。何况雪谷中没剪刀针线,不知如何缀成?他伸手拨开衣上的鸟羽一看,只见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个细孔,想必是用头上的金钗刺出,孔中穿了淡黄的丝线,自然是从她那件淡黄的缎衫上抽下来的了。嘿嘿,女娘们真是奇怪,这可多累人,那不是麻烦之极的事么?”

  突然之间,他想起好几年前在荆州城万震山家中的事来。那一晚他给万门八弟子围攻,打得眼青鼻肿那是不用说了,一件新衣也给撕烂了好几处。他心中痛惜,师妹戚芳便拿了针线替自己缝补。

 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日的情景:戚芳挨在他的身边,给他缝补衣衫。她头发擦在狄云的下巴,他只觉脸上痒痒的,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,不由得心神荡漾。狄云叫了声:“师妹。”戚芳道:“别说话,别让人冤枉你作贼。”

  狄云想到这里,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塞着,泪水涌向眼中,瞧出来的物事也模糊了,他心想:“果然人家冤枉我作贼,难道是因为师妹给我缝补衣服之时,我说了话么?”但这数年中他多磨风波之恶,早已不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。“嘿嘿,人家要害我,我便是天生是个哑巴,别人还不是一样的来欺侮我。师妹那时候待我一片真诚,可是天下女子个个水性杨花,万家豪富,万圭那小子又比我英俊漂亮得多,那又有什么可说的?最不该是我身受重伤而躲在她家柴房之中,她却会去告知她丈夫,叫他来擒了我去领功,哈哈,哈哈!”

  突然之间,他纵声狂笑起来,拿着那件羽衣,走到石洞之前,抛在地下,在羽衣上踏了几脚,大声道:“我是淫僧,恶和尚,那配穿小姐这种衣服?”飞起一脚,将羽衣蹋进了洞中,转身狂笑,大踏而去。

  水笙费了一个多月时光,才将这件羽衣缀成,心想这“小恶僧”维护爹爹的尸体,丝毫不向自己啰嗦,这些日子中,自己全仗吃他打来的鸟肉为生。他在洞外日夜捱受风寒,一步也不踏进山洞,这件羽衣应当给他穿了,以酬答他这些好处。那知道好心不得好报,反给他将羽衣踢进洞来,受他如此无礼的侮辱。她恼怒之极,伸手将羽衣一阵乱扯,情不自禁,眼泪一滴滴的落在鸟羽之上。

  她却万万料想不到,狄云转身狂笑之时,胸前衣襟上也是溅满了滴滴泪水。

  中午时分,狄云打了四只雀鸟,仍去放在水笙洞前。水笙烤熟了,仍是分了一半给他。两人一句话也不说,甚至,连目光也不敢相互接触。

  狄云和水笙坐得远远地,各自吃着熟鸟,忽然间东北角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。两人一齐抬起头来,向声音来处望去,只见花铁干一手拿着一柄鬼头刀,一手握着一柄长剑,笑嘻嘻的走来。狄云和水笙一跃而起,水笙返身入洞,抢过了血刀,微一犹豫,便抛给了狄云,叫道:“接住!”

  狄云伸手接刀,心中一怔:“她怎地如此信得过我,将这性命般的宝刀给了我?嗯,她是要我替她卖命,助她抵御花铁干,哼,哼!姓狄的又不是你的奴才!”

  便在这时,花铁干已快步走到了近处,哈哈大笑,说道:“恭喜,恭喜!”狄云瞪目道:“恭什么喜?”花铁干道:“恭喜你和水侄女成就了好事哪。人家连防身宝刀也给了你,别的还不是一古脑儿的双手奉送么?哈哈,哈哈!”狄云怒道:“枉为你号称中原大侠,却是个如此卑鄙肮脏的小人!”花铁干笑嘻嘻的道:“说到卑鄙无耻,你血刀门中的人物未必就输于区区在下。”他一面说,一面慢慢迫近,用力嗅了几下,道:“嗯,好香好香!送一只鸟我吃,成不成?”他若是善言相求,狄云当然答允,但这时见他一副惫懒胡闹的模样,心下着恼,说道:“你武功比我高得多,自己不会打么?”花铁干笑道:“我就是懒得打。”

  他二人说话之际,水笙走到了狄云背后,突然大声道:“刘伯伯,陆伯伯!”原来她见花铁干双手不但拿着刘乘风的长剑和陆天抒的鬼头刀,而且北风飘动,吹开他的外袍,露出他长袍之内,还穿了刘乘风的道袍和陆天抒的紫铜色长袍。花铁干沉着脸道:“怎么?你有何话说?”水笙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吃了他们么?”她料想花铁干既是寻到了二人的尸体,多半是将他二人吃了。花铁干道:“管你什么事?”水笙失惊道:“陆伯伯,刘伯伯,他……他二人是你的结义兄弟……”

  花铁干道:“小和尚。老子不来动你岳父大人的遗体,算是给你的面子,可是那老和尚是你杀的,我要动一动他,你总无话可说了吧?”狄云怒道:“这谷中雀鸟甚多,尽可以鸟肉充饥。你……你何必做这种残忍之事。”花铁干若是有能耐打鸟,自不愿以义兄弟的尸体为食,但他千方百计的捕捉鸟雀,初时还捉到一两头,过得几天,雀鸟学乖了,再不上当。他又无狄云的神照功内力,能以掌风击鸟,这时听狄云如此说,当真是有苦说不出。这次他手持刀剑,决意来和狄水二人打斗一场,心想最好是将二人都杀了,加上埋藏在冰雪中的水岱和血刀老僧的尸体,以此为食,当可勉强捱到初夏,静待雪融出谷。

  花铁干闻到烤熟了的鸟肉香气,馋涎欲滴,突然间举起鬼头刀,大呼跃进,向狄云砍过来,左劈一刀,右劈一刀。狄云举起血刀一格,当的一声猛响,那鬼头刀向上反弹,却也并不折断。原来这鬼头刀也是一柄宝刀,虽不及血刀的锋利绝伦,但刀身厚重,血刀也削它不断。当日陆天抒和血刀僧双刀相交,鬼头刀上曾被血刀斩了三个缺口,今日再度相逢,鬼头刀也不过是新添缺口而已。花铁干用刀虽不擅长,但他各种武功俱有根底,这把刀使将开来,就非狄云所能抵挡了,数招之下,登时将狄云迫得连连后退。花铁干也不追击,一俯身,拾起狄云吃剩的半只熟鸟,大嚼起来,连赞:“很好很好,滋味要得,硬是要得!”

  狄云回头向水笙望了一眼,两人都觉寒心。花铁干这次手持利器前来挑战,情势便和上次不同。空手相搏之时,狄云受他拳打足踢,不过受伤吐血,不易给他一拳打死,这时他手中有了刀剑,情势便不大相同,只须有一招之差,立时便送了性命。上次相斗之所以能勉强支持,全仗水笙手中多了一把血刀,此刻花铁干的兵刃还多了一件,那是占尽优势了。

  花铁干吃了半只熟鸟,意犹未尽,见山洞边尚有一只,又去拿来吃了。他抹抹嘴,说道:“很好,烹调功夫是第一流的。”懒洋洋的回转身来,陡然间跃身而前,呼的一刀,便向狄云劈了过去,这一刀去势奇急,狄云猝不及防,险些儿便给削了半边脑袋,急忙举刀招架。总算花铁干忌惮他内功浑厚,双刀相交不免手臂酸麻,当下转刀斜劈。三招之间,狄云已是手忙脚乱,嗤的一声响,左臂上给鬼头刀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。

  水笙叫道:“不要打了,不要打了。花伯伯,我分鸟肉给你便是。”花铁干见狄云的刀法平庸之至,在武林中连第三流的脚色也及不上,心想及早杀了这小子再说,免得又留后患,当下手上加紧,口中却调侃道:“水侄女,你心痛这小子,是不是?怎么不记得你的亲表哥汪啸风了?”刷刷刷三刀,又在狄云的右肩上砍了一刀。幸好这一刀所砍的部位有“乌蚕甲”保护,否则狄云的右肩已给卸了下来。水笙大叫:“花伯伯,不要打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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