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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阴谋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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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达玄低头沉思,道:“我想了很久,实无万全之策。他们人多,咱们人少,若是真刀真枪的相斗,咱们未必稳操胜算。除非咱们先下手为强,夜半到村中偷袭,杀人放火,干他们个落花流水……” 他刚说到这里,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之声,霍、陈两人吃了一惊,手握兵刃,正要派人前去查问。只听得脚步声响,一个手下人奔了进来,说道:“大……大镖头,三镖头,老辛摔下去啦!”霍元龙道:“什么摔下去啦?”那人道:“老辛踏到了翻板,深……深得很。”陈达玄点头道:“嗯,迷宫中必有机关,那也没什么希奇,去瞧瞧吧!”那人在前带路,霍陈二人大踏步跟了过去。 穿过十余间宫室,只见七八个人围在一起,七张八嘴的议论,脸上都有惊惶之色。霍陈二人走近身去,只见地下露出一丈见方的一个大洞,拿火把到洞里去一探,黑黝黝的深不见底。一个人道:“老辛领头先走,突然之间,地下空了一块,他便摔下去了啦。”陈达玄俯身叫道:“老辛,老辛!” 只听得地洞中隐隐传上来他叫喊的回声:“老辛,老辛!”那老辛自己却是寂无声息。陈达玄和霍元龙面面相觑,心中都有寒意。陈达玄道:“这迷宫中既藏了这许多珍宝,自要防备敌人前来盗取,看来除了这翻板陷阱之外,其余机关尚有不少,大家须得小心在意。”霍元龙向身旁一个头目道:“老毕,你身上缚一条绳,下去瞧瞧老辛,设法救他上来。”老毕面有难色,觉得下这地洞去实是太过危险。 霍元龙险色一沉,“怎么?你没听见我的话?”老毕道:“大镖头,老辛掉了下去,好久没有声息,这会儿多半死了。”霍元龙怒道:“我叫你下去瞧个明白啊。老辛活着,将他救起,若是死了,把尸体带上来。”老毕笑道:“他死了有什么打紧,多死一个人,大伙儿应得的财宝,便少一个人分肥。”霍元龙点点头,笑道:“你的话很对,多死一个人,便少一个人分肥。”突然间伸出一拳,砰的一声,将老毕打得飞了起来,跌向地洞中。 老毕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伸手拉住地洞旁垂着的一根绳子。但这一拉并没稳住,他身子仍是向洞中直落,只是一拉之下,扯开头顶的活动石板,无数黄沙倾落下来,随着他身子倒向地洞。陈达玄眼捷手快,挥剑割断绳子,那石板迅即翻上,黄沙才不落下。众人呆了一阵,惊魂方定,都说:“好险!好险!若不是三镖头手快,大伙儿都得活埋在黄沙之中。” 陈达玄细细瞧瞧翻板的机括,伸手在墙上的一个圆圈中用力一掀,地下的翻板跳了上来,盖住洞口,竟没留下丝毫痕迹,谁也想不到这平整光滑的石板之下,居然藏着一个杀人陷阱,霍元龙赞道:“好手艺,好手艺!”又道:“那驼背老人定已死在什么机关之中,不用再找了。” 各人回到原来的宫室,陈达玄道:“大哥,咱们无意中寻到这机关,那真是侥天之幸。哈萨克人若是到迷宫中来取宝,咱们只须引他们走进机关,便是有一百人二百人进来……”霍元龙鼓掌笑道:“来一个,死一个,来两个,死一双!” 苏普一直跟在他们身后,适才的情景一一瞧在眼里,听到霍陈二人的说话,心下大是吃惊,暗想:“阿曼定要领着族人,前来搬取藏宝,须得阻止他们才是。”当下蹑手蹑足的退出迷宫,赶回去通知族人。慢慢溜出宫门时,黑暗中忽然一人跃了出来,喝道:“什么人?”举刀便往他头顶砍。 苏普不敢答话,急步奔出,那知宫门之外另有一人伏着看守。那人见苏普奔到,横扫一腿,苏普扑地跌倒。那人跳在苏普身上,欲待将他擒住。苏普见情势危急,从腰间拔出匕首,反手一匕首刺出,那人猝不及防,大叫一声,翻身倒毙。苏普尚未跃起,另一名贼匪的钢刀已架在苏普颈中,喝道:“不许动!” 苏普伏在地上,无法看到身后,只有束手待毙。那贼匪向同伴望了一眼,见他已死,心下恼怒,举起钢刀,一刀便往苏普颈项砍落。 蓦地里白光一闪,一柄银色小剑从对面树丛中飞出,正中那贼匪的胸膛。那贼匪仰天翻倒,手中的钢刀掷了出去。苏普跃起身来,见到贼人胸口的小剑,正自奇怪,只见李文秀从树丛中缓步而出,从贼匪身上拔下小剑,拭去血渍,插去腰间。苏普大喜,道:“康姑娘,多谢你救了我性命。”李文秀微微一笑,搬过两名贼匪的尸体,使其面对面横卧,一人手握匕首,刺在对方腹中,再从另一个靴桶中拔出一柄短刀,放在那人手中,刺在第二名贼匪身上。 苏普笑道:“真是妙计。那些贼人只道他二人自相残杀而死,不会疑心咱们来过这里。康姑娘,你只要迟来一步,那我便糟糕了。”李文秀一笑,心想:“我一路跟在你身后,怎会迟来?”原来苏普被放逐,重回迷宫,偷听贼人的奸谋,李文秀终于跟随在后。只是她学过上乘的轻功,苏普却只不过是哈萨克族中的寻常健儿,自是不能察觉。 李文秀道:“咱们快去,若是大队贼人出来,可难以抵敌。”当下两人穿进树丛,向回路走去。一路上苏普将自己如何被族人中放逐等等情由,一一说了,又道:“康姑娘,车尔库决不是我杀的,除非是我伤心得胡涂了,自己杀了他也不知。”李文秀自幼识得苏普,深知他为人正直,决不打诳,但当时那宫室之中,只有一道门户,自己走在最后,进入了室中之后,生怕车尔库夺门逃走,在这迷宫中再也找他不着,因此随手便将门带上了,决不会另有外人乘黑进来杀了车尔库,这一节是记得清清楚楚的。但若非苏普杀他,余下只有一人,那便是阿曼。 李文秀微微打了个寒噤:“难道就是阿曼杀死了自己的父亲?这决不可能,决不可能。”但世界上往往有许多决不可能的事情,终于还是发生了。苏普如果没说慌,那么凶手便是阿曼。 戈壁大沙漠上铺满了皑皑白雪,李文秀和苏普骑着马,并肩而行。 这情景是李文秀想望了很久的事,终于实现了,她心中又是甜蜜温馨,又是暗暗伤心。在路上,苏普心中想的是阿曼,口中说的也是阿曼。他说:“如果阿曼领了族人到迷宫来取宝,定要落入那批盗贼的手中。康姑娘,我一定要去跟她说明白。”李文秀道:“不错,你要叫她小心。” 走了一会,苏普又道:“康姑娘,车尔库的的确确不是我杀的。你跟我想个法子,怎样才能够跟阿曼重归于好。”他太恼地抓着头发,道:“如果我再去见她,她一定要杀了我。但如果我从此不能见她,我是一样的活不成。”李文秀道:“慢慢的,或许你便会忘了她。从前小时候,我非常非常的喜欢一个男子,后来那男子不理我了,我伤心得不得了,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。但过了几年,自己就不想死了。”苏普道:“那男子真是个坏蛋。你这样好的姑娘,他为什么不理你?” 李文秀摇头道:“不!那男子不是坏蛋。是他的爹爹不许他跟我见面。”苏普道:“嗯,那么他爹爹定是胡涂虫了。”他向李文秀的脸望了一眼,道:“我爹爹很好,他喜欢阿曼,很盼望我娶了阿曼。唉,可惜车尔库杀了我爹爹。”李文秀声音发颤,道:“如果你从此不能再见到阿曼,说不定你会慢慢的忘了她,说不定你另外会遇到一个美丽的姑娘……” 苏普道:“不!我永远不会忘了阿曼。别的美丽姑娘我一眼也不瞧。”他顿了一顿,抱歉地一笑,道:“你是我的救命恩人,我非常感激你,尊敬你。” 到得傍晚,两个人铲开白雪和黄沙,挖了两个坑,每人睡了一个,在两个坑之间,生了一堆火。头顶的天很蓝,明亮的星星眨着眼睛。一阵风刮来,卷起了地下的白雪,在风中飞舞。李文秀指着两块上下飞舞的白雪,道:“你瞧,这不像一对蝴蝶么?” 苏普道:“是,很像!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个汉人小姑娘,她跟我说个蝴蝶的故事。说有个汉人少年,叫做梁山伯,有个汉人姑娘,叫做祝英台。他两个很要好,可是祝英台的爸爸不许梁山伯娶他的女儿。梁山伯很伤心,生了一场病便死了。有一天,祝英台经过梁山伯的坟墓,伏在坟上哭起来。” 说到这里,在苏普和李文秀心底,都出现了八九年前的情景:在一个小小山上,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着照顾羊群,女孩说着故事,男孩悠然神往地听着,说到令人感动之处,女孩的眼中充满了眼泪,男孩也感到伤心难受。 只是,李文秀知道那个男孩便是眼前的苏普,苏普却以为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。 苏普继续说道:“祝英台伏在坟上哭得很悲伤,突然之间,那坟墓裂开了一条大缝,祝英台就跳了进去。后来梁山伯和祝英台变成了一对蝴蝶,永永远远的不再分离。”李文秀道:“这故事很好听。跟你说这故事的小姑娘呢,她到那里去了?”苏普黯然道:“她已经死了,那幅绘着迷宫地图的手帕,就是从前她给我裹伤的。”李文秀道:“你还记得她么?”苏普道:“自然记得。我常常想着她。”李文秀道:“你怎么不去瞧瞧她的坟墓?”苏普道:“不错,等我找到了那位驼背老人,我要他带我去瞧瞧。”李文秀道:“如果那坟墓上也裂开了一条大缝,你会不会跳进去?” 苏普笑道:“那是故事中说说的,不会真的是这样。”李文秀道:“假如那小故娘很是想念你,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。因此那坟上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,你肯跳进坟去,永远陪她么?”苏普叹了口气道:“不。那个小故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。这一生一世,我是要陪着阿曼的。” 李文秀不再问了。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,因为她其实早已猜到了答案,可是忍不住还是要问。现下得到答案,徒然使她更加伤心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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