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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大漠骏马(3)


  哈萨克人在回疆诸族中最为勇武,不论男女,六七岁起就长于马背之上,男子身上人人带刀,骑射刀术,威震西陲。向来有一句话说道:“一个哈萨克人,抵得一百个懦夫;一百个哈萨克人,就可横行回疆。”

  董容曾听见过这句话,心中寻思:“在哈萨克的部族之中,却得小心在意。”

  只见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,孤另另的有一座小屋。这小屋是用砖士造成,形式便和内地汉人的砖屋一模一样,不同哈萨克人的帐篷。两头蛇董容心想:“先到这小屋去瞧瞧风色。”于是纵马往小屋走去。他胯下的坐骑已饿了一日一夜,忽地见到满地青草,走一步,吃两口,行得极是缓慢。

  董容怒气上升,提脚狠命在马肚上一踢,那马吃痛,一口气奔向那间小屋。董容一斜眼,只见小屋之后系着一匹高头白马,健腿长鬟,正是白马李三的坐骑。他忍不住叫出声来:“白马,白马,在这儿!”心念一动,翻身下马,从靴桶中抽出一柄锋利的短刀,笼在左手衣袖之中,悄悄的掩向小屋后面,正想探头从窗子向屋内张望,冷不防那白马“呜哩哩……”一声长嘶,似是向屋中人示警。

  董容心中怒骂:“畜牲!”定一定神,再度探头望窗中张去时,那知窗内有一张脸同时探了上来。董容的鼻子刚好和他的鼻子相碰,但见这人满脸皱纹,目光炯炯。董容大吃一惊,双足一点,倒纵出去,喝道:“是谁?”那人冷冷的道:“你是谁?到此何干?”说的却是汉语。

  董容惊魂略定,满脸笑容,说道:“在下姓董名容,无意间到此,惊动了老丈。请问老丈高姓大名。”那老人道:“老汉姓计。”董容陪笑道:“原来是计老丈,莽莽大漠之中遇到乡亲,真是见到亲人了。在下斗胆要讨一口茶喝。”计老人道:“你有多少人同来?”董容道:“便是在下一人在此。”计老人道:“尊驾是镖局子的达官爷吧?”董容心中一惊:“这老人的眼光好厉害,我额头上又没写明保镖的。”他本想隐瞒身份,但被计老人一语道破,只得答道:“正是,老爷子何以知道?”计老人淡淡的道:“保镖的镖师多半贼头贼脑,总是这么一副长相。”说着冷冷的眼光在他脸上来来回回的扫了几回。董容给他说得满脸通红,心道:“我这时且不发作,摸清了这老不死的底细再说。”

  一个冷冷的斜视,一个笑嘻嘻地十分尴尬,僵持片刻,计老人道:“要喝茶,便走大门,不用爬窗子吧!”董容笑道:“是,是!”转身绕到门前,走了进去。这小屋中陈设虽然简陋,但桌椅整洁,打扫得干干净净。董容坐下后正待四下打量,只见后堂转出一个小女孩来,手中捧着一碗茶。两人目光相接,那女孩吃了一惊,呛啷一响,将茶碗失手掉在地下,打得粉碎。

  董容笑逐颜开,只见这小女孩正是霍元龙立下重赏所要追寻的李文秀,他自见到白马后,本已有五分料到,那女孩也会在此屋中,但斗然间见到,总是不免喜出望外。

  昨夜一晚大风沙,李文秀昏晕在马背之上,人事不省。不料白马闻到水草气息,冲风冒沙,奔到了这绿草上。计老人见到小女孩是汉人装束,忙把她救了下来。半夜中李文秀醒转,不见了父母,啼哭不止,计老人见她玉雪可爱,不禁大起怜惜之心,问起她何以到这大漠中来,她父母是谁。李文秀说父亲叫作“白马李三”,妈妈却就是妈妈,只听到追赶他们的恶人远远叫她“三娘子”,至于到回疆来干什么,她却说不上来了。计老人喃喃的道:“白马李三,白马李三,十年前,那是横行江南的侠盗,怎地到回疆来啦?”

  他给李文秀饱饱的喝了一大碗奶酪,让她在自己床上睡下,老人心中,却翻来覆去的想起了十年来的往事,思潮起伏,再也睡不着了。

  李文秀这一觉睡到次日辰时才醒,一起身,她便求计爷爷带她去寻爸爸妈妈,就在此时,两头蛇董容鬼鬼祟祟的过来,在窗外探头探脑,这一切全看在计老人的眼中。

 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,计老人应声走了过来。李文秀奔过去扑在他的怀里,叫道:“爷爷,他……他就是追我的恶人。”计老人抚摸着她的头发,柔声道:“不怕,不怕。他不是恶人。”李文秀道:“是的,是的。他们几十个人,追我们,打我爸爸妈妈。”计老人心想:“一个是侠盗,一个是保镖的,想是他追寻镖银,追到大漠中来啦。我姓计的不必卷入这是非圈中。”

  董容这时打量计老人,但见他满头白发,竟无一根是黑的,背脊驼起,身材魁梧异常,虽是驼背,却比白己还高出半个头,寻思:“这糟老头子没一百岁,也有九十,屋中若无别人,将他一击打晕,带了女孩和白马便走,免得夜长梦多,再生变故。”

  计老人道:“你们是失了镖银吧?有多少银子?”董容道:“银子是不多,只是晋源镖局这个大名却丢不起,好在已经全找回来啦。”计老人点头道:“嗯,是晋源镖局,吕梁三杰也来了吗?”董容心中大是奇怪:“这个僻处回疆的驼背老人,怎地知道吕梁三杰的名头?莫非他也是武林中人?”说道:“嗯,是啊!”侧耳一听,快步走到窗口,道:“你瞧,他们不是来了么?”

  计老人却没听到马蹄的声音,但听董容说得真切,走到窗口一看,只见原野上牛羊低头嚼草,四下里一片平静,并无生人到来,刚问了一句:“那里有人啊?”忽听得董容一声狞笑,头顶掌风飒然,一掌猛劈下来。莫看计老人老态龙钟,又是身有残废,但身手也真敏捷,董容的手掌与他头顶相距尚有数寸,他身形一侧,已滑了开去,跟着反手一勾,施展大擒拿手,将他右腕刁住了。两头蛇董容变招甚是贼滑,右手一挣没挣脱,左手向前一送,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,白光闪处波的一响,匕首锋利的刃口直没入计老人的驼背之中。

  李文秀大叫一声“啊哟!”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,眼见计老人便要死在董容的偷袭之下,纵身而上,两个小拳头便往他背心腰眼里槌去。便在此时,计老人左手一个肘锤,锤中了董容的心口,这一锤力道刚猛无俦,董容低低的哼了一声,身子软软垂下,委顿在地,显见是不活的了。

  李文秀瞧着插在计老人驼背上的刀子,颤声道:“爷爷,你……你背上的刀子……”计老人见她泪光莹然,心想:“这女孩子心地倒好。”李文秀又道:“爷爷,你的伤……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?”说着伸手去握刀柄。计老人脸色一沉,怒道:“你别管我。”扶着桌子,身子晃了几晃,颤巍巍的走向内室,跟着拍的一声,便将木门关上了。李文秀见他脸色突然显得恼怒异常,心中很是害怕,又见董容在地下卷成一团,只怕他又站起来加害自己,越想越怕,忍不住便要夺门飞奔出外,但转念想起计老人身受重伤,无人服侍,又不忍置之不理。

  她想了一想,走到室门外,轻轻拍了几下,听得室中没半点声音,叫道:“爷爷,爷爷,你痛吗?”只听得计老人粗声道:“走开,走开!别来吵我!”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说话大不相同,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,怔怔的坐在地下,抱着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。忽然呀的一声,室门打开,一只手温柔地摸抚李文秀的头发,低声道:“别哭,别哭,爷爷的伤不碍事。”李文秀抬起头来,见计老人脸带微笑望着自己,心中一喜,登时破涕为笑。计老人笑道:“又哭又笑,不害羞么?”李文秀把头藏在他怀里,从这老人的身上,她又找到了一部份父母的亲情温暖。

  计老人皱起眉头,打量董容的尸身,心想:“他跟我无冤无仇,为什么忽下毒手?”

  李文秀关心地问:“爷爷,你背上的伤好些了么?”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了一件长袍,也不知他伤得如何。那知他听到李文秀重提此事,似乎适才给董容刺了这一刀实是奇耻大辱,脸上又现恼怒之色,喝道:“你啰唆什么?”只听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,计老人心中一动:“晋威镖局的人在追寻这小女孩,因此那姓董的对我忽下毒手。”微一沉吟,到柴房中提了一桶黄色染料出来。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染上记号所用,使得各家的羊群不致混杂,虽经风霜,亦不脱落。他牵过白马,用刷子将他自头至尾,都刷上了黄色,又到哈萨克人的帐篷之中,去讨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服装来,叫李文秀换上了。

  李文秀很是聪明,说道:“爷爷,你是叫那些恶人认不出我来,是不是?”计老人点了点头,叹了口气道:“爷爷毕竟是老了,否则恶人再多,也不怕他们。唉?刚才竟给他刺了一刀。”这一次他自己提起,李文秀却不敢接上了。

  计老人将董容的尸身埋了,又将他坐来的马匹也宰了,没留下丝毫痕迹,然后坐在大门口,拿着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着。他这一番准备果然是没有白做,就在当天晚上,霍元龙和陈达玄所率领的豪客,冲进了这片绿原之中,抢劫了数百头肥牛肥羊。这一带素来没有盗匪,哈萨克人虽然勇武善战,但事先绝无准备,竟给这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措手不及。有七名哈萨克男子被杀,五个妇女被掳了去。这群豪客也曾闯进计老人的屋里,谁也没对一个老人,一个哈萨克孩子起疑。他满脸坭污,躲在屋角落中,谁也没注意到她眼中仇恨的光芒。她却看得清清楚楚,父亲的佩剑悬在陈达玄的腰间,母亲的金银小剑却插在霍元龙的腰带之中。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,她年纪虽小,却也想到父母必定是遭到了不幸。

  第二天,哈萨克人组织了搜索队,要去找这批汉人强盗复仇。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上,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。他们只找到那五个被掳去的妇女。那是五具尸身,全身衣服被脱光了,惨死在大漠之上。他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尸身。李文秀扑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,但一个哈萨克人却提起皮靴来,重重的踢了她一脚,粗鲁地骂道:“天不保佑的强盗汉人!”

  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,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,李文秀小小的心灵之中,只想:“为什么恶人这么多?谁都来欺侮我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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