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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七回 茜窗红烛(3)


  胡斐心念一动:“想是赵三哥在人前把我夸得太过了,这位姑娘不服气,以致一路上尽是伸量我。”他向袁紫衣瞪了一眼,说道:“还有,也好让赵半山他们知道,那个姓胡的少年,未必真有什么本事。”袁紫衣格格而笑,说道:“咱们从广东较量到北京,我也没能占了你的上风。胡大哥,日后我见到赵半山时,你猜我要跟他说什么话?”胡斐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袁紫衣道:“我说:‘赵三叔,你的小义弟名不虚传,果然是一位英雄好汉!’”

  胡斐万料不到这个一直跟自己作对为难的姑娘,忽然当面称赞起自己来,不由得满脸通红,大是发窘,心中却甚感甜美舒畅。从广东直到北京,风尘行旅,间关千里,他脑海之中无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,只是每想到这位又美丽动人又刁钻古怪的姑娘,七分欢喜之中,不免带着两分困惑,一分着恼。今夜一夕长谈,嫌隙尽去,原来中间竟有这许多原委,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,再加上了三分心醉?

  这时窗外雨声已细,一枝蜡烛也渐渐点到了尽头。胡斐又喝了一大碗酒,说道:“袁姑娘,你说身上有事未了,不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?”袁紫衣摇头道:“多谢了,我想不用请你帮忙。”她见胡斐脸上微有失望之色,又道:“若是我料理不了,自当再向你和程家妹子求救。胡大哥,再过四天,便是掌门人大会之期,咱三个到会中去扰他一个落花流水,演一出‘三英大闹北京城’,你说好是不好?”

  胡斐豪气勃发,叫道:“妙极,妙极!若不挑了这掌门人大会,赵三哥、文四爷、文四奶奶他们结交我这小子有什么用?”程灵素一直在旁听着,默不作声,这时终于插口道:“‘双英闹北京’,也已够了,怎地拉扯上我这个不中用的家伙?”袁紫衣搂着她娇怯怯的肩头,说道:“程家妹子,快别这么说。你的本事胜我十倍。我只敢讨好你,不敢得罪你。”

  程灵素从怀中取出那只玉凤,说道:“袁姊姊,你和我大哥之间的误会也说明白啦,这只玉凤还是你拿着。要不然,两只凤凰都给了我大哥。”袁紫衣怔了一怔,低声道:“要不然,两只凤凰都给了我大哥!”程灵素说这两句话,原无别意,但觉袁紫衣品貌武功,都是头挑人才,一路上听胡斐言下之意,早已情不自禁地对她十分倾心,只是为了她数度相救凤人英,这才心存芥蒂,今日不但前嫌尽释,而且双方说来更是大有渊源,那还有什么阻碍?但听袁紫衣将自己这句话重说了一遍,倒似是自己语带双关,有“二女共事一夫”之意,不由得红晕双颊,忙道:“不,不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袁紫衣道:“不是什么意思?”程灵素如何能够解释,窘得几乎要掉下泪来。

  袁紫衣道:“程家妹子,你在那单刀之上,到底为何不下致命的毒药?”程灵素目中含泪,愤然道:“我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,但生平从未杀过一个人。难道我就能随随便便的害你么?何况……何况你是他的心上人,他整天除了吃饭睡觉,便是在想着你。我怎会当真害你?”说到这里,泪珠儿终于夺眶而出。

  袁紫衣一愕,站起身来,极迅速的向胡斐掠了一眼,只见他脸上显得甚是忸怩尴尬。程灵素这一番话,突然吐露了他的心事,实是大出他意料之外,但目光之中,却是满含款款柔情。袁紫衣上排牙齿一咬下唇,向程灵素柔声道:“你放心!终不能两只凤凰都给了他!”蓦地里纤手一扬,噗的一声,扇灭了烛火,穿窗而出,登高越房而去。

  胡斐和程灵素都是一惊,奔到窗边去看时,但见宿雨初晴,银光泻地,早已不见了袁紫衣的人影。两人心头,都在咀嚼她临去时那一句话:“你放心,终不能两只凤凰都给了他!”

  两个儿并肩站在黑暗之中,默然良久,忽听得屋瓦上喀的一声响。胡斐大喜,只道袁紫衣去而复回,一时又觉不便开口相询。忽听得屋上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:“胡大爷,请你借一步说话。”胡斐一听,却是那个爱剑如命的聂姓客人。

  胡斐道:“此间除我义妹外并无旁人,聂兄请来喝一杯酒。”这姓聂的武官,单名一个钺字,那日胡斐不毁他的宝剑,一直心中好生感激,当袁紫衣和秦耐之、王剑英、周铁鹪三人相斗之时,他见胡斐暗中颇有偏袒袁紫衣的意思,是以始终默不作声,这时听胡斐这般说,于是从屋顶上一跃而下,说道:“胡大哥,你的一位旧友命小弟前来,请胡大哥大驾过去一谈。”胡斐奇道:“我的旧友?那是谁啊?”聂钺道:“小弟奉命不得泄露,还请原谅。胡大哥见面自知。”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,道:“二妹,你在此稍待,我天明之前必回。”程灵素转身取过他的单刀,道:“带兵刃么?”胡斐见聂钺腰间未系宝剑,道:“既是旧友见招,不用带了。”

  当下两人从大门出去,门外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,车身金漆纱围,极是华贵。胡斐寻思:“难道又是凤人英这厮施什么鬼计?这次再教我撞上,纵是空手,也一掌将他毙了。”两人进车坐好,车夫鞭子一扬,两匹骏马发足便行。马蹄击在北京城大街的青石板上,响声得得,静夜听来,分外清晰。京城之中,宵间本来不许行车驰马,但巡夜兵丁见到这辆马车前的红色无字灯笼,侧身让在街边,便让它过去了。

 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,马车在一道大白粉墙前停住。聂钺先跳下车来,引着胡斐走进一道小门,沿着一排鹅卵石铺的花径,走进一个花园。这园子规模好大,花木繁茂,亭阁、回廊、假山、池沼,一处处观之不尽。胡斐暗暗称奇:“凤人英这厮也真神通广大,这园子不是一二百万两银子,休想买得到手。他在佛山积聚的造孽钱,当真不少。”但转念又想:“只怕未必便是姓凤的奸贼。他再强也不过是广东一个土豪恶霸,怎能差遣得动聂钺这种有功名的武官?”

  寻思之际,聂钺引着他转过一座假山堆成的石障,过了一道木桥,走进一座水阁,阁中点着两枝红烛,桌上摆列着茶碗细点。聂钺道:“贵友这便就来,小弟在门外相候。”说时转身出门。胡斐看这阁中陈设时,但见事事精致雅洁,满眼富贵之气,宣武门外的那所宅第本也算得上华丽,但和这小阁相比,却又是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。西首墙上悬了一个条幅,恭楷书着一篇庄子的《说剑》,竟是当今乾隆皇帝之子成亲王的手笔。

  胡斐默默诵读:“昔赵文王喜剑,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,日夜相击于前,死伤者几百余人……”待读到:“……臣之剑,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王大说之曰:天下无敌矣。庄子曰:夫为剑者示之以虚,开之以利,后之以发,先之以至……”胡斐心道:“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,那自是天下无敌了,但如此剑士,却也未免过于横蛮。至于‘示虚开利,后发先至’那几句话,确是武学中的精义,不但剑术如是,刀法拳法又何尝不然?”忽听得背后脚步之声细碎,隐隐香风扑鼻,胡斐回过身来,只见一个美貌少妇,身穿淡绿纱衫,含笑而立,正是马一凤。

  胡斐恍然大悟:“原来此处是福康安的府第,我怎地竟没想到?”只见马一凤上前道个万福,笑道:“胡师弟,想不到咱们又在京中相见,请坐请坐。”说着亲手斟茶,从果盒中拿了几件细点,放在他的身前,又道:“我听说胡兄弟到了北京,好生想念,急着要见见你,要多谢你那一番相护的恩德。”

  胡斐见她鬓边插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,算是给徐铮戴孝,但衣饰华贵,神色间喜溢眉梢,哪里是新丧丈夫的寡妇模样?于是淡淡的道:“其实都是小弟多事,早知是福大帅派人来相迎徐大嫂,也用不着在石屋中这么一番担惊了。”马一凤听他口称“徐大嫂”,脸上微微一红,道:“不管怎么,胡兄弟义气深重,我总是十分感激的。奶妈,奶妈,带公子爷出来。”

  东首门中应声进来两个仆妇,携着两个孩儿。那两个孩儿向马一凤叫了声:“妈!”靠在她的身旁。这两个孩儿面貌一模一样,玉雪可爱。马一凤笑道:“你们还认得胡叔叔么?胡叔叔在道上一直帮着咱们,快向胡叔叔磕头啊。”二孩上前拜倒,叫了声:“胡叔叔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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