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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一回 月心险恶(1)


  那万法寺高达四层,寺后的一座九级宝塔,更是老远便可望见。张无忌、杨逍、韦一笑三人展开轻功,片刻间便已到了寺前。三人一打手势,绕到寺院左侧,想登上宝塔,居高临下的察看寺中情势,不料离塔三十余丈,便见塔上人影绰绰,每一层宝塔上都有人来回巡查,塔下更有二三十人守着。三人一见之下,心中又惊又喜,情知此塔守卫如此严密,少林、武当各派人众必是囚禁在内,倒是省了一番探访的功夫。只是敌方戒备森严,救人必是极不容易。何况空闻方丈、空智神僧、宋远桥、俞莲舟、张松溪等,那一个不是武功卓绝,竟然尽数落在他们手中,则对方能人之多、手段之厉害,自是不言可喻。三人来万法寺之前,已然商议定当,决计不可卤莽从事。当下悄悄退开。

  突然之间,第六层宝塔上亮起火光,有八九人手执火把缓缓移动,那火把从第六层亮到第五层,又从第五层亮到第四层,一路下来,到了底层后,从宝塔正门出来,走向寺去。杨逍挥了挥手,从侧面慢慢欺近身去。那万法寺后院一株株都是参天古树,三人躲在树后以为掩蔽,一听见风声响动,便即奔上数丈。要知万法寺中高手如云,实是丝毫不敢托大,三人的轻功造诣虽然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,却也唯恐被人察觉,须得乘着风动落叶之声,才敢移步。如此走上二十多丈,火把照耀之下,已看清楚十余名黄袍男子,手中各执兵刃,押着一个宽袖大袍的老者。那人偶一转头,无忌看得明白,正是昆仑派掌门人铁琴先生何太冲。他不禁心中一凛:“果然连何先生也在此处。”

  眼见一干人进了万法寺的后门,三人等了一会,见四下确实无人,这才从后门中闪身而入。那寺院房舍众多,规模之大,几乎可和少林寺相彷佛,好在中间一座大殿的长窗中灯火明亮,料得何太冲是被押到了该处。三人闪身而前,到了殿外,张无忌伏在地下,从长窗的缝隙中向殿内张望,杨逍和韦一笑分列左右把风守卫,防人偷袭。他二人虽然艺高人胆大,但此刻深入龙潭虎穴,心下也不禁惴惴。

  那长窗的缝隙甚细,无忌只见到何太冲的下半身,殿中尚有何人,却无法瞧见。只听何太冲气冲冲的说道:“我既堕奸计,落入你们手中,要杀要剐,一言而决。你们逼我做朝廷鹰犬,那是万万不能,便再说上三年五载,也是白费唇舌。”张无忌暗暗点头,心想:“这何先生虽不能说是什么正人君子,但大关头极是把持得定,不失为一派掌门之尊。”只听一个男子口音,冷冰冰的道:“你既是固执不化,主人也不勉强,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了?”

  何太冲道:“我便是十根手指一齐斩断,也不投降。”那人道:“好,我再说一遍,你如胜得了咱们这里三人,立时放你出去。如若败了,便斩断一根手指,囚禁一月,再问你降也不降。”何太冲道:“我已断了两根手指,再断一根,又有何妨?拿剑来!”那人冷笑道:“等你十指齐断之后,再来投降,咱倒也不要你这废物了。拿剑给他!摩诃巴思,你跟他走走!”另一个粗壮的声音应道:“是!”

  无忌暗运神功,轻轻将那缝隙挖大了一点,只见何太冲手持一柄木剑,剑头包着布,又软又钝,不能伤人,对面则是一个高大的番僧,手中拿着的却是一对青光闪闪的纯钢戒刀。两人的兵刃利钝悬殊,几乎不用比试,强弱便判。何太冲毫不气馁,木剑一晃,说道:“请!”刷的便是一剑,去势极是凌厉,昆仑剑法,当真别有独到之秘。那番僧摩诃巴思身裁虽然壮大,行动却甚敏捷,一对戒刀使将开来,刀刀斩向何太冲的要害。无忌只看了数招,便即暗惊:“怎地何先生脚步虚浮,气急败坏,竟似内力全然失却?”

  张无忌自习得九阳神功及乾坤大挪移心法之后,于天下武学之变,尽罗胸中,这几个月来在武当山上日夕向张三丰请益,更是精进了一层,此刻见何太冲和那番僧动手,越看越觉其中必有跷蹊。何太冲剑法虽精,内力却和常人相去不远,剑招上的凌厉威力,全然施展不出,只是那番僧的武功实是逊他两筹,好几次猛攻而前,眼见便可将他毙于刀下,但总是被何太冲以精妙招术反得先机。拆到五十余招后,何太冲喝一声:“着!”一剑东劈西转,斜回而前,托的一声轻响,已戳在那番僧腋下。倘若他手中持的平常利剑,又或内力不失,剑锋早已透肌而入,那番僧性命不保,但他所用木剑剑头包布,那番僧只是微微一痛而已。

  只听那冷冷的声音说道:“摩诃巴思退!温卧儿上!”张无忌向声音来处一看,只看说话之人脸上如同罩着一层黑烟,一部稀稀朗朗的花白胡子,正是玄冥二老之一。他负手而立,双目闭住,似乎对眼前事漠不关心。再向前看,只见一张铺着锦缎的矮几之上,有一双脚踏着。脚上穿一对鹅黄鞋子,鞋头上各缀一颗明珠。张无忌心中一动,眼见这对脚脚掌纤美,踝骨浑圆,依稀认得正是在绿柳庄中,自己曾经捉过的赵明的一对脚。他在武当山见她,全以敌人相待,但此时不知如何,看到了一对踏在锦凳上的纤足,忍不住面红耳赤,心跳加剧。

  但见赵明的右足轻轻点动,料想她是全神贯注的在看何太冲和温卧儿比武,约莫一盏茶时分,何太冲叫声:“着!”赵明的右足在锦凳上一登,温卧儿又败下阵来。只听那黑脸的玄冥老人说道:“温卧儿退,黑林钵夫上!”张无忌听到何太冲气息粗重,想必他连战二人,已是十分吃力。片刻间剧斗又再展开,那黑林钵夫用的似是铜棍铁杵一类的粗重兵刃,使将开来,满殿都是风声,殿旁的烛火被风势激得忽明忽暗,烛影犹似天上浮云,一片片的在赵明脚上掠过。蓦地里眼前一暗,殿上红烛熄了半边,喀的一响,木剑断折,何太冲一声长叹,抛剑在地,这场比拚终于是输了。

  玄冥老人道:“铁琴先生,你降是不降?”何太冲昂然道:“我既不降,也不服。我内力若在,这番僧焉是我的对手!”玄冥老人冷冷的道:“斩下他左手的无名指,送回塔去。”无忌回过头来,杨逍向他摇了摇手,意思显然是说:“倘若此刻冲进殿去救人,不免误了大事。”但听得殿中断指、敷药、止血、裹伤,何太冲甚是硬气,竟是一哼也没哼。那群黄衣人手执火把,将他送回宝塔囚禁。张无忌等缩身在墙角之后,火光下见何太冲脸如白纸,咬牙切齿,神色极是愤怒。

  一行人走远后,忽听得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响起,说道:“鹿杖客,昆仑派的剑法果真了得,他刺到摩诃巴思那一招,左边这么一劈,右边这么一转……”说话的正是赵明,她一边说,一边走到殿中,手里提着一柄木剑,照着何太冲的剑法使了起来。番僧摩诃巴思手舞双刀,跟她喂招。那黑脸的玄冥老人便是鹿杖客,赞道:“主人真是聪明无比,这一招使得分毫不错。”她练了一次又练一次,每次都是将剑尖戮到摩诃巴思腋下,虽然剑是木剑,但重重一戮,每一次又都戮在同一部位,料必相当疼痛。摩诃巴思却聚精会神的跟她喂招,竟无半点怨避之意。

  她练熟了这几招,又叫温卧儿出来,再试何太冲如何击败他的剑法。张无忌看到此时,心头早已明明白白,原来赵明将各派高手囚禁此处,使药物抑住各人的内力,逼迫他们投降朝廷。众人自然不降,那便命人逐一与之相斗,她在旁察看,得以偷学各门各派的精妙招数,用心之毒,计谋之恶,实是令人发指。

  这时赵明已在和黑林钵夫喂招,最后数招有些迟疑不决,问道:“鹿杖客,是这样的么?”鹿杖客怔了一怔,转头道:“鹤兄弟,你瞧清了没有?”左首角落里一个声音答道:“苦头陀一定记得更加清楚。”赵明笑道:“苦头陀,劳你的驾,请你指点一下。”只见右首走过来一个白发披肩的头陀,驼背跛足,满面横七竖八的都是刀疤,原来相貌已是全然不可辨认。这头陀身材魁伟,虽然驼背,仍和鹿杖客差不多高矮。他一言不发,接过赵明手中木剑,刷刷刷刷数剑,便向黑林钵夫攻去,用的竟是昆仑派剑法,剑招之纯,便似从小练熟了的一般。此时张无忌方始看见,那黑林钵夫是个西域武士,所使的是一根长达八尺的铁杖。

  苦头陀显是依样葫芦,模仿何太冲的剑招,因此也是丝毫不用内力,那黑林钵夫却是全力施为,斗到酣处,他挥杖横扫,熄后点亮了的红烛,突又黑了一半。何太冲乃是在这一招上无可闪避,迫得以木剑硬挡铁杖,这才折剑落败,但那苦头陀剑轻飘飘的削出,犹似轻燕掠过水面、贴着铁杖削了上去。黑林钵夫握杖的手指被木剑剑身一削,虎口处穴道酸麻,登时拿捏不住,当的一声,铁杖落在地下,撞得青砖砖屑纷飞。黑林钵夫满脸通红,心知这木剑若是换了利剑,自己十根手指早已削断,躬身道:“拜服,拜服!”俯身拾起铁杖。苦头陀双手托着木剑,交给赵明。赵明笑道:“苦师傅,最后一招精妙绝伦,也是昆仑派的剑法么?”苦头陀点了点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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