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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回 万丈深谷(3)


  张无忌又想:“我在岛上之时,每天都见义父抱着那柄刀儿呆呆出神,十年之中,始终参解不透刀中的秘密。可是这朱长龄机智过人,计谋之深,远远胜我义父。我义父想不出,宝刀若是到了朱长龄手中,他却多半能想得出……”这时猛听得脚步声响,朱长龄和武烈二人已找到了丛林之中。

  武烈低声道:“那小子定是躲在林内,不会再逃往远处……”朱长龄急忙打断他的话题,说道:“唉,不知真儿说错了什么话,得罪了这位小兄弟。我真是担心,他小小年纪,若是在这大雪遍野的山岭中有甚失闪,我便是粉身碎骨,也对不起张恩公啊。”他这几句话说得忧心如捣,自责甚深,张无忌听在耳里,不由得毛骨悚然,暗想:“他心尚不死,还在想花言巧语的骗我。”

  只听得朱、武二人各持木杖,在长草丛中拍打,张无忌全身蜷缩,一动也不敢动,幸而那林中占地甚广,要每一处都拍打到,却是无法办到。不久卫璧和雪岭双姝也赶到了,五人在这丛林中搜索了半天,始终没找到张无忌,各人都感倦累,便石上坐下休息。其实五人所坐之处,和张无忌相隔不过两丈,只是林密草长,将无忌的身子掩蔽得极是严密。

  朱长龄凝思片刻,突然大声喝道:“真儿,你到底怎地得罪了无忌兄弟,害得他三更半夜的不告而别?”朱九真一怔,朱长龄忙向她使个眼色。张无忌伏在草丛,却将这眼色瞧得清清楚楚。朱九真会意,便大声道:“我跟他开玩笑,点了他的穴道,不知怎样,这位小兄弟却当了真。”说着提高嗓子,纵声叫道:“无忌弟弟,无忌弟弟,你快出来,真姊跟你陪不是啦。”声音虽响,却仍是娇媚婉转,充满了诱惑之意。她叫了一会,见无动静,忽然哭了起来,说道:“爹,你别打我,别打我。我不是故意得罪无忌弟弟啊。”

  朱长龄大声怒喝,朱九真不住口的惨叫,似乎给父亲打得痛不可当。张无忌眼见他父女俩做戏,可是听着这声音,仍是心下恻然,暗道:“幸而我瞧见你们的神情,否则听了她如此尖声惨叫,明知于我不利,也要忍不住挺身而出。”

  朱氏父女知道张无忌是藏身在这树林之内,一个怒骂,一个哀唤,声音越来越是凄厉,张无忌双手掩耳,那声音还是一阵阵传入耳中。他再也忍耐不住,把心一横,纵身跃出,叫道:“你们捣什么鬼,难道还骗倒我么?”朱长龄等五人齐声欢呼:“在这里了!”张无忌道:“真姊,你好!”穿林而北,发足狂奔。朱长龄和武烈便如两头大鸟般向他身后扑去。张无忌死志早决,更无犹疑,笔直向那万丈峡谷奔去,可是朱长龄的轻功胜他甚远,待他奔到峡谷边上,朱长龄已追到他的身后,伸手往他背心抓去。

  张无忌只觉背心奇痛彻骨,朱长龄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紧紧抓住他背脊,就在此时,他足底踏空,半个身子已在深渊之上。他左足跟着跨出,全身向前一扑。朱长龄万没料到他宁可投崖而死,也不愿落入他的手里,被他一带,跟着向前倾出。以他数十年的武功修为,若是立时放手反跃,自可保住性命,可是他知道只须五根手指一松,那“武林至尊”的屠龙刀,便永远再无到手的机会,这两个月来的苦心筹划、成为一片焦土的巨宅华厦,尽数随着这五根手指的一松而付诸东流。

  当真是时迟那时快,他策一犹豫,张无忌下跌之势却是决不稍缓,朱长龄叫道:“不好!”反探左手来和自后驰到接应的武烈相握时,却是差了尺许。他抓着张无忌的右手兀自不肯放开,两人一齐自峭壁跌落,直摔向足底的万丈深渊,只听得武烈和朱九真等人的惊呼声自头顶传来,一霎间便听不到了,两人冲开弥漫谷中的云雾直向下坠。

  朱长龄心知这一摔下去,自必变成肉泥,但他一生之中经历过不少风浪,临危不乱,只觉身旁风声虎虎,不住的向下摔落,却是仍未着地。这峡谷两边相距并不甚宽,偶尔见到峭壁上有树枝伸出,朱长龄左手去抓,但几次都是差数尺,没能抓到,最后一次是抓到了,可是他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强,那枝树枝吃不住力,喀喇一声,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时折断。但就是这么缓得一缓,朱长龄身子已有借力之处,双足一绞,使招“乌龙绞柱”,牢牢的抱住那株松树,提起无忌,将他放在树上,唯恐他仍要跃下寻死,抓住他手臂不放。

  张无忌见始终没能逃出他的掌握,灰心沮丧已极,恨恨的道:“朱伯伯,不论你如何折磨我,若要我带你去找我义父,那是一万个休想。”朱长龄翻转身子,在树枝上坐稳了,抬头一望,上面的峭壁相距极远极远,朱九真等人固然见不到,呼声也已听不到了,饶是他大胆厉害,想起适才的死里逃生,也自不禁心悸,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。他定了定神,笑道:“小兄弟,你说什么?我一点儿也不懂,别胡思乱想。”

  张无忌道:“你的奸谋既被我识破,那是无用的了。便是逼着我带去冰火岛,我东南西北的乱指一通,大家一齐死在大海之中,你当我不敢么?”朱长龄心想这话倒是实情,眼前不能跟他破脸,总要着落在女儿身上,另图妙策。当下气凝丹田,纵声叫道:“咱们都好好儿的,放心好啦!”

  这一声叫了上去,只震得山谷鸣响,“放心好啦……放心好啦……放心好啦……”朱长龄猛地里想起:“啊哟,不好!这雪山之中,可不能如此呼叫。”只见山壁上白雪滚滚而下,幸好这一带积雪不厚,并未造成雪崩,但朱长龄却也不敢再叫,一瞧四下的情势,向上攀援决不可能,脚下仍是深不见底,便算到了谷底,十九也无出路。唯一的法子是沿着山壁斜坡,慢慢爬行出去,于是向张无忌道:“小兄弟,你千万不可瞎起疑心,总而言之,我决计不会逼迫你去找谢大侠,若有此事,教我姓朱的万箭攒身,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
  他立这个誓,并非虚言,实则他明知便是逼迫,也决计无用,只有诱得他心甘情厚的带去,才有指望。张无忌听他如此立誓,心下稍宽。朱长龄道:“咱们从这里慢慢爬出去,你不能再往下跳,知道么?”张无忌道:“你既不逼我,我何必自己寻死?”朱长龄点点头,取出短刀,剥下树皮,搓成了一条绳子,两端分别缚在自己和无忌腰里,两人沿着雪山斜坡,手脚着地,一步步向有阳光处爬去。

  至于这般爬将出去,到底是步出生天,还是陷入绝境,朱长龄却也无法逆料,眼前之计,也只有走得一步算一步。那峭壁本就极陡,加上冻结的冰雪,更是滑溜无比,张无忌两度滑跌,都是朱长龄使力拉住,才不跌入下面的深谷。无忌心中并不感激,暗想:“你不过是想得屠龙宝刀,那里是真的好意救我了?”

  两人爬了半天,手肘膝盖都已被坚冰割得鲜血淋漓,总算山坡已不如何陡峭,两人站起身来,一步步的向前挣扎而行,好容易转过了那堵屏风也似的大山石,朱长龄只叫得一声苦,不知高低。原来眼前茫茫云海,更无去路,却是置身在一个三面皆空,当真是死路一条。这大平台上白皑皑的都是冰雪,既无树木,更无野兽,那里有可吃的东西?

  张无忌反而高兴,笑道:“朱伯伯,你花尽心机,却到了这个半天吊的石台上来。这会儿就有一把屠龙宝刀给你,你拿着它却又如何?”朱长龄叱道:“你别胡说八道!”盘膝坐下,吃了两口雪,运气休息半晌,心想:“此时虽然疲累,精力尚在,若在这里再饿上一天,只怕再也难以脱困了。”于是站起身来,说道:“这里既是前路已断,咱们回去向另一边找找出路。”张无忌道:“我却觉得这儿很是好玩,又何必回去?”

  朱长龄怒道:“这儿什么也没得吃的,呆在这儿干么?”张无忌笑道:“不食人间烟火更好,便于修仙练道啊。”朱长龄心下大怒,但知若是逼得紧了,说不定他便纵身往崖下一跳,便道:“好,你在这儿多休息一会,我找到了出路,再来接你。别太走近崖边,小心摔了下去。”张无忌笑道:“我生死存亡,何劳你如此挂怀,你这时候还在妄想我带你到冰火岛去,劝你别操这份心了吧。”

  朱长龄不答,径自从原路回去,到了那棵大松树旁,向左首探路而前。这一边的山壁地势更加凶险,只是不须顾到张无忌,他行得反而更快,或爬或走的行了半个多时辰,来到一处悬崖之上。眼前再无去路。朱长龄临崖浩叹,怔怔的呆了良久,才没精打采的回到平台。张无忌不用询问,一看他的脸色,便知没找到出路,心想:“我身中玄冥神掌之后,阴毒难除,屈指计来,原是寿元将尽,不论死在那里,都是一样,只是这朱伯伯好端端的有福不会享,贪心一起,竟陪着我在冰天雪地中活活饿死,可叹可怜!”

  他初时憎恨朱长龄阴狠奸险,坠崖出险之后还取笑他几句,这时眼见生路已绝,朱长龄垂头丧气,心下反而怜悯他起来,温言说道:“朱伯伯,你年纪已大,什么荣华快活都享过了,此刻便是与世长逝,又有何憾?不用难过吧。”

  朱长龄将张无忌一直容让三分,只不过不肯死心,盼望最后终能骗动了他。带领自己前往冰火岛去,这时眼见生路已断,心想所以陷入这个绝境,全是为了这个小子,一口怨气那里消得下去?双眼中如要喷出烈火,恶狠狠的瞪视着他。张无忌见这个向来面目慈祥的温厚长者,陡然间如同变成了一头野兽,不由得大是害怕,一声惊叫,站起来便逃。朱长龄喝道:“这儿还有路逃么?”伸手向他背后抓去,决意尽情将他折磨一番,使他死不死、活不活的受尽痛楚,这才将他弄死。

  张无忌向前滑出一步,但见左侧山壁黑黝黝的似乎有个洞穴,更不思索,便钻了进去,嗤的一声,裤管被朱长龄的手爪撕去了一块,大腿也已抓破。张无忌舍命向前爬行,同时反手一掌,拍出一招“神龙摆尾”。他与朱长龄武功相差悬殊,可是朱长龄对这一招“神龙摆尾”却也颇为忌惮,不敢过于逼近,但仍是弯着腰,一步步的追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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