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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玄冰火窟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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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翠山道:“南宋诸帝任用奸佞,杀害忠良,罢韩世忠而杀岳飞,终至大好河山,沦于异族之手,种了恶因,致收恶果,这也就是辨别是非啊。”谢逊道:“昏庸无道的是南宋皇帝,但金人、元人所残杀虐待的却是普天下的汉人。请问张五侠,这些老百姓又作了什么恶,以致受此无穷灾难?”张翠山默然。殷素素突然接口道:“老百姓无拳无勇,自然受人宰割。所谓人为刀砧,我为鱼肉,那也事属寻常。” 张翠山道:“咱们辛苦学武,便是要为人伸冤吐气,锄强扶弱。庄子说剑有三种,曰天子剑,诸候剑,庶人剑。咱们所学虽只庶人剑,上斩颈领,下决肝肺,无异于斗鸡,但亦大足以驱除奸邪,伸长正道,谢前辈英雄无敌,以此绝世武功行侠天下,苍生皆被福荫。” 谢逊道:“行侠仗义有甚么好?为什么要行侠仗义?”张翠山一怔,他自幼便受师父教诲,在学武之前,已知行侠仗义的重要,所以学武,正便是为了行侠,行侠是本,而学武是末。在他心中,从未想到过“行侠仗义有什么好?为什么要行侠仗义?”的念头,只觉这是当然之义,自明之理,根本是不用思考的,这时听谢逊问起,他呆了一呆,才道:“行侠仗义嘛,那便是伸长正义,使得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了。” 谢逊哈哈大笑,说道:“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!那当眞是胡说八道!你们武当派喜欢讲庄子,你总是背得滚瓜烂熟了吧?我问你,庄子中说道:“世之所高,莫若黄帝,黄帝尚不能全德,而战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尧不慈、舜不孝、禹偏枯、汤放其主、武王伐纣、文王拘羑里。此六子者,世之所高也,孰论之,皆以利惑其眞,而强其反性情,其行乃甚可羞也。”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?黄帝是大圣王大贤君,尚且杀人盈野,流血百里,我杀几个人,流血数步,又算得什么?” 张翠山万料不到此人形貌粗犷,有如深山野人一般,但学问渊博,背诵如流,实是大出意料之外,心中更增钦佩之意,说道:“这一段话出于‘盗跖篇’,乃后人伪作,非庄子原著。”谢逊道:“就算是后人伪作,但他说的道理对不对?”张翠山道:“道理也是有的,但尧不慈、舜不孝云云,也未免是求全之责。”谢逊冷笑道:“什么求全之责?其实尧舜禹汤的罪恶,又岂只而已?‘汲冢书’云:‘尧放舜于平阳,益为启所诛。’尚书汤誓云:‘汤放桀于南巢,唯有惭德。’那不是明明说他们德行有亏么?”张翠山呆了半晌,道:“小子学识浅陋,这些古书都没读过。远古圣贤之事太过渺茫,是眞是假,难以辨明。” 谢逊一手拄着狼牙棒,一手按着屠龙刀柄,说道:“好,远古之事难辨,那就跟你说些近的,你说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世事根本决非如此。庄子说道:‘外物不可必。故龙逢诛,比干戮,箕子狂,恶来死,桀纣亡。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,而忠未必信,故伍员流于江,苌弘死于蜀。’昔年苏秦合从六国而裂身;郦生说下齐城而遭烹。屈原忠心耿耿,不免自沉于汩罗,韩非为主竭智,终致就死于狱中。”张翠山道:“这些纵横才辨之事,遭际祸福于旦夕之间,原也不足为奇。”谢逊道:“好吧,咱们是武人,就说些武人之事。邓艾平了蜀汉,但当时便遭车槛;吴国成了霸主,伍子胥被迫自杀;汉高祖统一天下,遂诛韩信;秦国大败赵卒于长平,反杀白起。难道这是善有善报么?” 张翠山低头沉吟,想起邓艾、伍子胥、韩信、白起、以致李广、马援等等历代名将,能够克保令名、全身而终者,当眞是千百人之中难得有一个,不由得心中凄然,大为感慨。 只听谢逊又道:“文种大夫一心一意辅助越王勾践复国,到头来为勾践杀死。介子推追随重耳周游列国,使得他回到晋国,成为晋文公,但晋文公却将他的功劳忘得干干净净,后来又放火焚山,烧死了他。霍光尽忠汉室,废昏立明,可是他身死之后,皇帝将他满门抄斩。三国时陆逊火烧通营七百里,大败刘备,保全了东吴的江山,孙权却对他大起猜疑,连书诘责,迫得他忧愤身亡。唐时房玄龄辅佐太宗,成贞观之治,史书上传为美谈,可是到后来还是全家给皇帝杀得清光……”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,有的是张翠山知道,有的却是闻所未闻,此人史事之熟,实是胜过宿儒。 张翠山沉思不语,心中对“善有善报、恶有恶报”这八个字,不禁大起怀疑。 谢逊道:“我背一段书给你听听:‘历观自古以迄于今,其有才位见称,功名取贵,非命者众,克全者寡。大则覆宗绝祀,烟没无遗,小则系狱下室,仅而获免。速者败不旋踵,宽者犹在子孙。至若保令名以没世,传贻厥于后胤,求之历代,得十一于千百’。”这一段话一句句的传入张翠山耳中,与他当时心中所想,正是不谋而合,“非命者众,克全者寡”,实在一点儿也不差,抬起头来,问道:“这一段文章写得眞不错啊,请问是谁的手笔?”谢逊道:“这是唐朝大史家刘知几‘思慎赋’中的话。”张翠山道:“啊,原来是大史家的文字。” 谢逊又道:“善有善报是没有那回事,恶有恶报同样是未必尽然,放眼世间,恶人大都享尽荣华富贵。咱们来说几个最出名的例子。汉高祖刘邦是够恶的了,败军之际,他为了逃命,将自己亲生的儿子女儿推下车去,他父亲给项羽俘虏了去,说要煮成了羹分来吃了,刘邦却说:‘你煮好之后,请分一杯羹给我吃吃。’这个不慈之极,不孝之极的大奸大恶,不但做了开国之主,而且寿终正寝,有什么恶报?唐太宗杀死亲哥哥、杀死亲弟弟,逼得父亲无可奈何而让位;宋太宗烛影摇红、斧劈亲兄,这些人以江湖道义说来,可说是恶到无可再恶,奸到无可再奸,他们又遭了什么恶报?” 张翠山道:“谢前辈的话是不错,自来帝王十九奸恶,将相都无善果……”谢逊冷然笑道:“秦桧却很好啊。自来奸相,首推秦桧,可是他皇封太师,进爵益国王,建康郡王,一直活到六十六岁,临死时皇帝还亲自到他家里探病。他做了一十九年宰相,儿子秦熺中状元,孙子秦埙又中状元。富贵寿考,历来少有,这又算是什么恶有恶报?” 张翠山叹道:“天道难言,人事难知,咱们但求心之所安,义所当为,至于是祸是福,本也不必计较。”谢逊斜目凝视,说道:“素闻尊师张三丰先生武功冠绝当世,可惜缘悭一面。你是他及门高第,见识却如此凡庸,想来张三丰也不过如此,这一面不见也罢。” 张翠山见谢逊文武兼质,心下原甚佩服,忽听他言语之中对恩师大有轻视之意,忍不住勃然发作,说道:“我恩师学究天人,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窥测?谢前辈武功高强,非后学小子所及,但在我恩师看来,也不过是一勇之夫罢了。”殷素素听他言语傲慢,忙拉了拉他衣角,示意他暂忍一时之辱,不可吃了眼前亏。张翠山心道:“大丈夫死则死耳,可决不能容你辱及恩师。” 那知谢逊却并不发怒,淡淡的道:“张三丰开创宗派,说不定武功上真的有独特的造诣,武学之道,无穷无尽,就算我当真及不上他的万一,那也不足为奇。总有一日,我要上武当山去领教一番。张五侠,你最擅长的是什么功夫,我姓谢的今日想见识见识。” 殷素素听他向张翠山挑战,眼见常金鹏、麦鲸、过三拳等一干人尸横就地,或悬身高树,凡是和他动手过招的,无一得以幸免,张翠山武功虽强,显然也决不是他的敌手,说道:“谢前辈,屠龙刀已落入你手中,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强,学问渊博,你还待怎地?”谢逊道:“关于这把屠龙刀,故老相传有几句话,你总也知道吧?”殷素素道:“听人说起过。”谢逊道:“这刀是武林至尊,持了它号令天下,莫敢不从。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,能令得普天下群雄钦服?”殷素素道:“谢前辈无事不知,晚辈正想请教。”谢逊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我取此刀后,要找个清静之地,好好的想上几年。”殷素素道:“嗯,那妙得紧啊,谢前辈才识过人,如果你想不通,旁人是更加不能了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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