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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妙龄少女(2)


  张翠山瞧着三具尸体,大是怃然,他虽和都大锦并无交情,而都大锦护送俞岱岩出了差池,他更是一直恼恨在心,但眼见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,总是不免有伤逝之感,在湖畔悄立片刻,忽想:“都大锦说道:‘好恶贼,我只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,你便下这毒手!’我叫他将二千两黄金都救济灾民,想是他舍不得,暗中留下三百两。其实别说我并知情,便是知道,也只一笑了之,岂有跟他为难之理?”一提都大锦的背囊,果是沉甸甸的,伸指撕开包袱,囊中跌出几只金元宝,滚在都大锦的脸旁。

  便在这霎时之间,张翠山忽兴人生无常之感,这位总镖头一生劳累,千里奔波,在刀尖上拚命,只不过是为了一些黄金,眼前黄金好端端的在他身旁,可是他却再无法享用了。再想自己此刻力战少林三僧,大获全胜,固是英雄一时,但百年之后,和都大锦也是无所分别,想到此处,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。

  忽听得琴韵冷冷,出自湖中,张翠山抬起头来,只见先前在镖局外湖中所见的那个少年文士,正在舟中抚琴。只听他弹了几句,曼声作歌:“兴酣落笔摇五岳,诗成啸傲凌沧洲。功名富贵若长在,汉水亦应西北流。”歌声清脆娇嫩,似是女子的声音。张翠山微微一惊:“此人歌中之意,正好说中了我的心事,倒是巧合。”眼见脚下是三具尸体,那人的游船若是摇过来瞧见了,声张起来,惊动蒙古巡兵,不免多惹麻烦。正要行开,忽听那文士在琴弦轻轻拨三下,抬起头来,说道:“兄台既有雅兴子夜游船,何不便来舟上?”说着将手一挥,后梢伏着的一个舟子坐起身来,荡起双桨,便将小舟划近岸边。

  张翠山心道:“此人一直便在湖中,或曾见到什么,倒可向他打听打听。”于是走至一株大柳树下,待小舟划近,轻轻一跃,上了船头。

  张翠山的轻功极是佳妙,从岸上跳到舟中,那小舟竟是不低不晃。舟中的书生站起身来,微微一笑拱手为揖,左手向着上首的座位一伸,请客人坐下。碧红灯笼照映下,这书生手白胜雪,再看他相貌,玉颊微瘦,眉弯鼻挺,一笑时左颊上浅浅一个酒涡,远观之似是个风流俊悄的公子,但这时相向而坐,显是一个女扮男装的绝色丽人。

  张翠山虽倜傥潇洒,但师门规矩,男女之防守得极紧。武当七侠行走江湖,于女色上人人律己严谨,他一见对方竟是个女子,一愕之下,登时满脸通红,站起身来,立时倒跃回岸,拱手说道:“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装,多有冒昧。”那美书生不答,抚琴轻歌,歌曰:“多虑令志散,寂寞使心忧,翱翔观彼泽,抚剑登轻舟。”

  张翠山听她歌中之意,竟是邀己上舟,心想:“今晚遇上许多难解之事,这位姑娘若有所见,当可助我洗雪冤枉。”待要再到舟上,又想:“这姑娘素不相识,又是如此美貌绝俗,午夜和她舟中相见,只怕于她清名有累。”正沉吟间,忽听得桨声响起,那小舟竟缓缓荡向湖心,但听那姑娘抚琴歌道:“今夕兴尽,来宵悠悠,六和塔下,垂柳扁舟。彼君子兮,宁当来游?”舟去渐远,歌声渐低,但见波影浮动,一灯如豆,隐入了湖光水色。

  在一番刀光剑影,腥风血雨的剧斗之后,忽然遇上这等飘忽旖旎的风光,张翠山悄立湖畔,不由得思如潮涌,过了半个多时辰,这才回去客店。

  次日龙门镖局杀死数十口的大命案,在临安城中已传得人人皆知,好在张翠山蕴籍儒雅,谁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。午前午后,他在市上和寺观到处闲逛,寻访二师兄俞莲舟和七师弟莫声谷的踪迹,但走了一天,竟找不到武当七侠相互联络的半个记号。到得申牌时分,心中不时响起那少女的歌声:“今夕兴尽,来宵悠悠,六和塔下,垂柳扁舟。彼君子兮,宁当来游?”那少女的形貌,更是在心头拭抹不去,寻思:“我但当持之以礼,跟她一见又有何妨?若是二师哥和七师弟在此,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,但此刻除了从她身上之外,更无第二处可去打听昨晚命案的真相。”用过晚饭,径往钱塘江边的六和塔下走去。

  那钱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转一个大弯,然后直向东流。张翠山脚下虽快,该处和府城相距不近,到得六和塔下时,也已将黑,只见塔东的三株大柳树下,果然系着一艘扁舟。钱塘江中的江船张有风帆,自比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,但船头挂着的一盏碧纱灯笼,却和昨晚所见的一模一样。张翠山心中怦怦而跳,定了定神,走到大柳树下,只见碧纱灯下,那少女悄然独坐船头,身穿淡绿衫子,却已改了女装。

  张翠山本来立定主意要问她昨晚之事,这时见她换了女子装束,却躇踌起来,忽听那少女仰天吟道:“抱膝船头,思见嘉宾,微风动波,惘焉若酲。”张翠山朗声道:“在下张翠山,有事请教,不敢冒昧。”那少女道:“请上船吧。”张翠山轻轻跃上船头。那少女道:“昨晚乌云蔽天,没有月亮,今宵云散天青,却比昨晚好得多呢。”声音娇媚清脆,但说话时眼望天空,竟没向他瞧上一眼。张翠山道:“不敢请问姑娘尊姓。”少女突然转过脸来,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张翠山面上转了两转,并不答话。张翠山见她清丽不可方物,为她的容光所逼,登时自惭形秽,不敢再说什么,转身一跃上岸,发足往来路奔回。

  张翠山奔出数十丈,斗然停步,心道:“张翠山啊张翠山,你昂藏七尺,男儿汉大丈夫,十年来纵横江湖,无所畏惧,今日却怕起一个年轻姑娘来?”侧头一望,只见那少女所坐的船沿着钱塘江,顺流缓缓而下,一盏碧纱灯照映江面,张翠山一时心意未定,在岸边信步而行。人在岸上,舟在江中,一人一舟并肩而下,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头,望着天边新升的眉月。

  张翠山走了一会,不自禁的顺着她目光也向月亮一看,却见东北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,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,这乌云涌得甚快,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,一阵风过去,便撒下细细的雨点来。这江边一望平野,无可躲雨之处,但张翠山心中怔怔的,却也没想到要躲雨,雨虽不大,但时候一久,身上便已湿透。只见那少女仍是坐在船头,自也是淋得全身皆湿,张翠山猛地想起,叫道:“姑娘,你进船舱避雨啊。”那少女“啊”的一声站起身来,一怔道:“难道你不怕雨了?”

  她说着便进了船舱,过不多时,从舱里出来,手中多了一把雨伞,手一扬,将那伞向岸上掷来。张翠山伸手接住,见是一柄油纸小伞,一张开,见伞上画着远山近水,数株垂柳,是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,还题着七个字道:“斜风细雨不须归。”杭州的伞上多有书画,自来如此,那也不足为奇,但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,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,总是带着几分匠气,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是十分精致,那七个字虽写得微嫌劲力不足,但清丽脱俗,宛然是出自闺秀之手。

  张翠山抬起了头欣赏,足下并不停步,却不知前面有一条小沟,他左脚一脚踏下,竟踏了个空,若是常人,这一下非摔了个大筋斗不可。但他功夫何等了得,当下变招奇速,右足向前踢出,身子已然腾起,轻轻巧巧的跨过了小沟,只听舟中的少女喝了声采:“好!”张翠山转过头去,见她头上戴了一顶斗笠,站在船头,风雨中衣袂飘飘,真如凌波仙子一般。

  那少女道:“伞上的书画,还能入张先生雅眼么?”张翠山道:“这笔卫夫人名姬帖的书法,笔断意连,笔短意长,极尽簪花写韵之妙。”那少女听他认出自己的字体,心下甚喜,说道:“这七字之中,那个‘不’字写得最不好。”张翠山细细凝视,道:“这‘不’字写得很自然啊,只不过少了些含蓄,不像其余的二个字,余韵不尽,观之令人忘倦。”那少女道:“是了,我总觉这字写得不惬意,却想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,经先生一说,这才恍然。”

  这时她所乘之舟不停的顺水下驶,张翠山仍在江岸上伴舟而行,两人谈到书法,一问一答,不知不觉间竟行出十余里之遥。这时天色更加黑了,对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,那少女忽道:“闻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,多谢张先生指点,就此别过。”她手一扬,后梢的舟子拉动帆索,船上风帆慢慢升起,白帆鼓风,登时行得快了。张翠山见帆船渐渐远去,颇是怅然,只听得那少女远远的道:“我姓殷……他日有暇,再向先生请教……”

  张翠山听到“我姓殷”这三字,心头蓦地一惊:“那都大锦曾道,托他护送俞三哥的,是一个相貌俊美的书生,自称姓殷,莫非便是此人?”他想至此事,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,提气疾追,那帆船驶得虽快,但他展开轻功,不多时便已追及,朗声问道:“殷姑娘,你识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吗?”那少女转过了头,并不回答,张翠山似乎听了一声叹息,只是一在岸上,一在舟中,却也听不明白,不知到底是不是叹气。张翠山又道:“我心下有许多疑团,要请剖明。”那少女道:“又何必一定要问?”

  张翠山道:“委托龙门镖局护送我俞三哥赴鄂的,可就是殷姑娘么?此番恩德,务须报答。”那少女道:“恩恩怨怨,那也难说得很。”张翠山道:“我三哥到了武当山下,却又遭了毒手,殷姑娘可知道么?”那少女道:“我很难过,也觉抱憾。”他二人一问一答,风势渐大,帆船越行越快,张翠山内力深厚,始终和帆船并肩而行,竟是没落后半步。在风雨之中,那少女说话声音不响,却也一字一句,清清楚楚的送入张翠山耳中,足见她中气充沛,武功底子大是不浅。

  那钱塘江越到下游,江面越阔,而斜风细雨也渐渐变成了狂风暴雨。张翠山问道:“昨晚龙门镖局满门数十口被杀,是谁下的毒手,姑娘可知道么?”那少女道:“我跟都大锦说过,要好好护送俞三侠到武当,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……”张翠山道:“你说要杀得他镖局中鸡犬不留。”那少女道:“不错。他没好好保护俞三侠,这是他自取其咎,又怨得谁来?”张翠山心中一寒,道:“镖局中这许多人命,都是……都是……”那少女道:“都是我杀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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