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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黄金保镖(1)


  俞岱岩闭了闭眼,再睁开来时,仍是见到这面小小的镖旗。这镖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,花绣金光闪闪,旗上的鲤鱼在波中腾身而跃,显得甚是威武。俞岱岩心想:“这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镖旗啊。”其时心中一片混乱,没法多想,略一凝神,发觉自己是睡在一个担架上面,前后有人抬着自己,而所处之地却似是在一座大厅之中。他想转头一瞧左右,岂知项颈僵直,竟是不能转动。他大骇之下,想要跃下担架,但双手双足竟似变成了不是自己的,空自使力,竟是一动也不动了,这才想到:“我是在钱塘江上中了七星钉和蚊须针的剧毒。”

  只听得有两个人在说话,一个人声音宏大说道:“阁下高姓?”另一人道:“你不用问我姓名,我只问你,这单镖接是不接?”俞岱岩心下奇怪:“听这人声音娇嫩,似是女子啊!”那声音宏大的人怫然道:“我龙门镖局难道少了生意,阁下既然不肯将姓名见告,那么请光顾别家镖局去吧。”那女子声音的人道:“临安府只有龙门镖局还像个样子,别家镖局都比不上。你若作不得主,快去叫总镖头出来。”听这人说话颐指气使,极不礼貌。

  那声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开心,说道:“我便是总镖头。在下另有别事,不能相陪。尊客请便吧。”那女子声音的人道:“啊,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锦……”顿了一顿,才道:“都总镖头,久仰久仰,我姓殷。”都大锦胸中似略舒畅,问道:“尊客有什么差遣?”那姓殷的客人道:“我得先问你,你不是承担得下。这件事非同小可,却是半分耽误不得。”都大锦强抑怒气,说道:“我这龙门镖局开设二十年来,官镖、盐镖、金银珠宝,再大的生意也接过,可从来没出过半点岔子。”

  俞岱岩也听过都大锦的名头,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,拳掌单刀,都有独得的造诣,尤其一手连珠钢镖,能将七七四十九枚钢镖毫不停留的施放,百发百中,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个外号,叫作多臂熊。他这“龙门镖局”在东南一带也是颇有威名。只是武当派和少林派两派弟子相互间自来并不亲近,因此虽然闻名,却不相识。

  只听那姓殷的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若不知龙门镖局信用不差,找上门来干么?都总大镖头,我有一单镖交给你,可有三个条件。”都大锦道:“牵扯纠缠的镖咱们不接,来历不明的镖不接,五万两银子以下的镖不接。”他没听对方说三个条件,自己却开口先说了三个条件。

  那姓殷的道:“我这单镖啊,对不起得很,可有点儿牵扯纠缠,来历也不大清白,只怕更加值不上五万两银子。我这三个条件也不挺容易办到。第一,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。第二,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,必须日夜不停赶路,十天之内送到。第三,若是有半分差错,嘿嘿,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,你龙门镖局势必给人家杀得鸡犬不留。”

  只听得砰砰一声,想是都大锦伸手拍桌,喝道:“你要找人消遣,也不能找到我龙门镖局来!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,身上没三两肉,今日先要叫你吃些苦头。”那姓殷的“嘿嘿”两声冷笑,砰砰二下,将什么东西抛到了桌上,说道:“这是二千两黄金,算是保镖的费用,你先收下了。”俞岱岩听了,心下一惊:“二千两黄金,要值得十几万两银子,做镖局的值百抽四,这十几万两的镖金,做十年也未必挣得起。”

  都大锦见了这许多金光灿烂的黄金,果然神气登时不同。他开镖局的,大批的金银虽经常见到,但看来看去,总是别人的财物,这时突然有二千两黄金送到面前,只要自己一点头答应,这二千两黄金就是自己的,却教他如何不动心?

  俞岱岩头颈不能转动,眼睁睁的只能望着那面插在瓶中的跃鲤镖旗,这时大厅中一片静寂,唯见营营青蝇,掠面飞过。只听得都大锦喘息之声甚是粗重,俞岱岩虽不能见他脸色,但猜想得到,他定是望着桌上那金光灿烂的二千两黄金,目瞪口呆,心摇神驰,过了半晌,听得都大锦道:“殷大爷,你要我保什么镖?”那姓殷的道:“我先问你。我定下的三个条件,你可能办到?”都大锦顿了一顿,伸手在自己大腿上一拍,道:“殷大爷既出了这等重酬,我姓都的跟你卖命便是了,殷大爷的宝物几时送来?”那姓殷的道:“要你保的镖,便是躺在担架中的这位爷台。”

  此言一出,都大锦固然“咦”的一声,大为惊讶,而俞岱岩更是惊奇无比,忍不住叫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那知他张大了口,却发不出声音,便似人在噩梦之中,不论如何使力,周身却不听使唤,这才知那七星钉的剧毒实是歹毒无伦,不但肢体瘫痪,连喉音也给毒哑了,仅余下眼睛未盲,耳朵未聋。只听都大锦问道:“是……是这位爷台?”

  那姓殷的道:“不错。你亲自护送,换车换马不换人,日夜不停的赶道,十天之内送到湖北襄阳府武当山上,交给武当派掌门祖师张三丰先生。”俞岱岩听到这句话,吁了一口长气,心中一宽。听都大锦道:“武当派?咱们少林弟子,虽和武当派没什么梁子,但是……但是,从来没什么来往……这个……”那姓殷的冷冷的道:“耽误片刻,万金莫赎。这单镖你接便接,不接便不接。大丈夫一言而决,什么这个那个的?”

  都大锦道:“好,冲着殷大爷的面子,我龙门镖局便接下了。”那姓殷的微微一笑,道:“今日是三月廿九,四月初九午时,你若不能将这位爷台平平安安送到武当山,我叫你龙门镖局大小七十一口,满门鸡犬不留!”但听得嗤嗤数声,十余枚细小的银针激射而出,钉在那只插着镖旗的瓷瓶之上,砰的一响,瓷瓶裂成数十片,四散飞迸。

  这一手发射暗器的功夫,实是骇人耳目,都大锦“啊哟”一声惊呼,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凛,只听那姓殷的喝道:“走吧!”抬着俞岱岩的人将担架放在地下,一拥而出。

  过了半晌,都大锦才定下神来,走到俞岱岩跟前,说道:“这位爷台高姓大名?可是武当派的么?”俞岱岩只有向他凝望,无法回答。但见这镖头约莫五十来岁年纪,身材魁伟,手臂上肌肉虬结,相貌威武,显是一位外家高手。都大锦又道:“这位殷大爷俊秀文雅,想不到武功如此惊人,却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人?”他连问数声,俞岱岩索性闭上双眼,不去理他。

  都大锦心下嘀咕,他自己是发射暗器的好手,“多臂熊”的外号在江湖上说出来也甚是响亮,但姓殷的美貌少年袖子一扬,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竟将一只大瓷射得粉碎,这份功夫,若不是亲眼得见,旁人便是说了自己也决不相信。他走到几旁,捡起碎瓷片来看时,只见一枚枚银针刺入瓷中,便似用铁锤锤入一般,真不知他用怎么样的手劲才打成这般模样。

  都大锦主持这龙门镖局已有二十余年,为人精明强干,江湖上的大风大浪也不知经过了多少,但以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来托保一个活人,别说自己手里从未接过,便是天下各处的镖行,也没碰到过这般奇事。当下拿起黄金,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,随即招集镖局中各位镖头,套车赶马,即日上道。

  他暗中与两位年高镖头一商议,都觉那姓殷客人临去时所说:“我叫你龙门镖局大小七十一口,满门鸡犬不留。”这句话,实在大是凶险。三个人屈指一算,自都大锦的老母亲数起,数到祝镖头初生未满月的孩儿,以至灶下烧火挑水的小厮,不多不少,刚好是七十一口。三个人怔怔相对,不自禁的心惊肉跳。

  祝镖头道:“总镖头,不是做兄弟的多口,我瞧这单镖镖金虽重,但前途危难重重,倒不如不接的好。”另一位史镖头道:“祝三哥这话说得太迟啦,镖都了接下来,难道凭着咱们龙门镖局二十年的威名,还能把这单镖退回给人家不成?”祝镖头怒道:“龙门镖局二十年的威名,史五弟可惜,我姓祝的便不可惜了?只是这件事中间处处透着邪门,安知人家不是故意摆布咱们来着。”史镖头冷笑道:“既然吃了这一行保镖的饭,日日夜夜,便得在刀尖子上讨生活。祝三哥要太平无事,该当在家里抱着娃娃别出门啊。”

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,说着便争吵起来。都大锦劝道:“两位别嚷。事已如此,常言道兵来将挡,水来土淹,咱们镖局倾巢而出,保这单镖到武当山去。祝三哥不放心嫂子孩儿,那也虑得是,咱们就把镖局子的老小都送到乡下,那也不是胆小怕事,这叫做以策万全。”当下分派人手,护送老小到临安府之西的乡下去暂避。

  各人饱餐已毕,结束定当,趟子手抱了镖局的跃鲤镖旗,走出镖局大门,一展旗子,大声喝道:“龙门鲤三跃,鱼儿化为龙。”俞岱岩躺在一辆大车之中,心下大是感慨:“我俞岱岩踪横江湖,生平没将保镖护院的汉子瞧在眼内,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难,却要他们护送我到武当山去。”又想:“救了我的这姓殷朋友不知是谁,听他声音娇嫩,似乎是个女子,那总镖头又说他形貌俊雅,但武功卓绝,行事出人意表,只可惜我不能见他一面,更不能谢他一句。我俞岱岩若能不死,此恩必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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