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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血掌风帆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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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海神庙中了无声息,竟似没半个人影。俞岱岩四下一望,只见各人好端端的站着,只是一动也不动,显得十分的阴森诡异。俞岱岩大奇,再点燃神台上的灯烛,不禁吃了一惊,忍不住“啊”的一声,叫了出来。原来海沙派的二十余人一齐站着,显是被人点中了穴道,各人脸上神色个个显得极是可怖,烛光照射之下,饶是俞岱岩见识多广,也不禁心中怦怦乱跳,暗想:“那白眉教的教主不知是如何三头六臂的人物,这些海沙派的人众看来个个都是桀惊悍猛的枭士,但一见这教主竟吓成这等模样。”于是伸手到身旁那人的“华盖穴”上一推,想替他解开穴道。 那知触手僵硬,竟是推之不动,再一探他鼻息,早已没了呼吸,原来已被点中了死穴。他逐一探察,只见海沙派的二十余条大汉,人人均已死于非命,只有一人委顿在地,不住喘气,自是最后那个说话之人,得蒙教主留下性命。俞岱岩惊疑不定:“我听那教主说‘留下这人的命’,便知情形不对,立时挺身出来。这只是一转眼的时光,但对方竟能对二十余人施了毒手,手法之快,实是罕见罕闻。”他扶起那没死的海沙派盐枭来,问道:“白眉教是什么邪教?他们教主是谁?”连问了几句,那人只翻白眼,神色痴痴呆呆。俞岱岩一搭他手脉,发觉他脉息紊乱,看来性命虽然留下,却已给人使重手震断了几处脉络,变成了不会说话、不会转念的白痴。 这时俞岱岩不惊反怒,心想:“何物白眉教,下手竟是这般毒辣残酷?”但想对方武功极高,自己单骑匹马,实非其敌,心下略加盘算,决意先赶回武当山,请示师父,查明白眉教的来历,然后武当七侠连袂东下,和那白眉教斗上一斗。他想;白眉教再厉害,自己师兄弟七人联手,总可应付得了,总不须师父亲自出马。 但见海沙派众人一个个死于非命,心下惨然不忍,又见庙中白茫茫的一片,犹似堆絮积雪,到处都是毒盐,心想:“这群人不做好事,到头来恶人还有恶人磨,但尸横枯庙,只怕不知情由的百姓闯了进来,再遭祸殃。”于是捡起兵刃,在庙后的菜地挖了一个大坑,将尸首一一放入。他搬动尸首时小心翼翼,唯恐不小心沾上毒盐,或是将毒盐吸入肺中,搬了十余人后,再提起一人时,突然身上向前微微一俯。 只觉这人身子重得出奇,但瞧他也只是普通身材,并非魁梧奇伟之辈,何以如此沉重?俞岱岩提起他身子一看,见他背上长长一条伤口,忙探手到伤口中一摸,着手冰凉,取出一把刀来。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来斤,正是许多人舍生忘死、拚了性命争夺的那把屠龙宝刀。原来海东青德成斗然间见到白眉教教主,心中向来震于他的威名,一惊之下,魂飞胆裂,竟尔吓死,那屠龙刀从手中跌将下来,砍入海沙派一名盐枭的后心。只因此刀既沉重,刀锋锐,一跌之下,直没入体。白眉教教主的下属搜索各人身边时,自是不能发觉,若非俞岱岩一念之善,埋葬被害各人的尸体,说不定这柄震撼武林的屠龙宝刀,就此湮没无闻了。 俞岱岩拄刀而立,四顾茫然,寻思:“此刀虽然是武林至宝,但我看来,实是不祥之物,海东青德成和海沙派这许多盐枭,个个为它枉送了性命。眼下只有拿去呈给师父,请他老人家发落。” 于是将德成及众盐枭尸体抛入坑中,生怕庙中毒盐飞扬,为害人畜,索性放一把火,将那海神庙烧了。他将屠龙刀拂拭干净,在熊熊大火之旁细看,但见那刀乌沉沉的,非金非铁,不知是何物所制,自刀头以至刀柄,隐隐有一道碧痕。他眼见长白三禽鼓起烈火锻炼,但此刀竟是丝毫无损,实是异物,心下又想:“此刀如此沉重,临敌交手之时,如何施展得开?便说关王爷神力过人,他的青龙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。”于是珍重包入包袱,向德成的葬身处默祝道:“德老丈,我并非觊觎此刀。但屠龙刀乃天下异物,如落入恶人手中,助纣为虐,贻祸人间。我师父至大至公,他老人家必有妥善处置。” 他将包袱背在背上,迈开步子,向北疾行。走不到半个时辰,已至江边,星月微光照映水面,点点闪闪,宛似满江繁星,放眼而望,四下里并无船只。俞岱岩沿江东下,又走一顿时分,只见前面灯火闪烁,有一只渔船,在离岸十余丈之处捕鱼。俞岱岩叫道:“打渔的大哥,费心送我过江,当有酬谢。”只是那渔船相距过远,船上的渔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叫声,竟不理睬。俞岱岩吸一口气,纵声而呼,他二十年的内力修为,这叫声远远传了出去。过不多时,只见上流一艘小船沿江而下,张着风帆,顺风驶到岸边,把舵的梢公说道:“客官要过江么?” 俞岱岩喜道:“正是,相烦梢公大哥方便。”那梢公道:“单放一趟,须得一两银子。”俞岱岩虽觉稍贵,但急于赶路,也不来跟他计较,说道:“好罢,便是一两银子。”纵身一跃,跳到了船上,船头登时向下一沉。那梢公没有防备,吃了一惊,说道:“这般沉重,客官,你身上带着什么啊?”俞岱岩取出一锭银子,交了给他,笑道:“没什么,是我身子蠢重,快开船吧!”那梢公一脸怀疑之色,目不转睛的瞧着他背上包袱。 那船顺风顺水,斜向东北过江,行驶甚速。航出里许,忽听远处雷声隐隐,轰轰之声大作。俞岱岩道:“梢公,要下大雨了吧?”那梢公笑道:“这是钱塘江的夜潮,顺着潮水一送,转眼便到对岸,比什么都快。”俞岱岩放眼东望,只见天边一道白线,滚滚而至。潮声愈来愈响,所谓“十万军声夜半潮”,当真是如千军万马一般。他心想:“天地间竟有如斯壮观,今日大开眼界,也不枉了辛苦这一遭。”只见江浪汹涌,远处一道水墙疾推而进。俞岱岩正瞧之际,不禁“咦”的一声,只见潮峰之顶,一艘帆船乘浪冲至,那船的白帆上绘着一只血色大手,伸开五指,似乎要迎面抓来,这情景诡异可怖,夜半斗然见到,令人不自禁的心中发毛。 俞岱岩目光锐利,虽在黑夜之中,亦能望见数十丈外白帆上的血手,那梢公却待对面帆船驶近,方才瞧见,但见那船乘潮直撞过来,忽地尖声惊叫:“血…血手帆……”叫声之中,充满了恐怖。俞岱岩道:“什么血手帆?”那梢公不答,猛地一跃,跳入江水。俞岱岩大吃一惊,眼见怒潮山立,再好的水性也支持不住,急忙抢过一枝长篙,伸到江中救人。那梢公在水中摇了摇手,满脸惶怖,便似见到了什么食人恶鬼一般,向下一沉,潜入江心潮中,霎时间不见了影踪。 那船无人掌舵,给潮水一冲,登时打起圈子来。俞岱岩忙抢到后梢去把舵,便在此时,那血手帆砰的一声,撞在船上。这血手帆船的船头包以坚铁,一撞之下,俞岱岩所坐的小船登时破了一个大洞,潮水猛涌进来。俞岱岩又惊又怒:“是谁这般强横霸道?”眼见小船已不能乘坐,纵身一跃,落向血手帆船的船头。 这时刚好一个大浪涌到,将血手帆船一抛,凭空上升丈余。俞岱岩身在半空,帆船上升。他变成落到了船底,危急中提一口真气,双臂一振,施展“梯云纵”轻功,跟着又上窜丈余,终于落到了帆船的船头。 但见那船舱门紧闭,却看不见半个人影。俞岱岩叫道:“有人落水,快快施救。”他连说两遍,船中无人答话。俞岱岩怒气涌上,伸手去推舱门,触手冰凉,那舱门竟是钢铁铸成,一推之下,丝毫不动。俞岱岩劲贯双臂,大喝一声,双掌推出,喀喇一响,铁门仍是不开,但铁门与船舱边相接的铰炼却给他掌力震落。那铁门摇晃了几下,只须再加一掌,便能击开。 只听得舱中一人说道:“武当派梯云纵轻功,震山掌掌力,果然是名下无虚。俞三侠,你把背上的屠龙刀留下,咱们便送你过江去。”这声音温和亲厚,正是他在海神庙中所听见过的那个白眉教教主的下属,他想:“原来这血手帆船是白眉教之物,因此那梢公一见,宁可干犯大险,蹈着狂潮逃走,只是不知对方如何知道自己姓名,又知这屠龙刀是在自己手中?” 正沉吟不答,那人又道:“俞三侠,你心中奇怪,何以咱们知道你姓名,是不是?其实一点也不希奇,这梯云纵的轻功和震山掌的掌力,除了武当派的高手,又有谁能使得这般出神入化?俞三侠未踏入咱们浙江境内,三天前咱们已有消息,只是沿途没有接待招呼,你可得多多担代啊。”俞岱岩听了这番言语,仍是不知如何回答才是,只道:“别的事慢慢再说不迟,眼前先救那落水的梢公要紧。”那人哈哈一笑,说道:“这梢公有个外号,叫作讨债水鬼,在这钱塘江上不知己害了多少人命。俞三侠仁义过人,好心想救他,其实他早已瞧中你包袱中的银两,想要跟你讨前世欠了他的债呢。哈哈,哈哈。” 俞岱岩瞧那梢公的神气鬼鬼祟祟,心中早便犯疑,听那人一说,果是如此,于是说道:“尊驾高姓大名,便请现身一见。”那人道:“咱们白眉教跟贵派无亲无故、没冤没仇,还是不见的好,俞三侠请将屠龙刀放在船头,咱们这便送你过江。”俞岱岩一听之下,气往上冲,说道:“这屠龙刀是贵教所有的吗?”那人道:“这倒不是。此刀是武林至尊,天下武学之士,那一个不想据而有之。”俞岱岩道:“这便是了。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,在下须得交到武当山上,听凭师尊发落。在下年轻识浅,自己可作不得主。”那人细声细气的说了几句话,声音低微,如蚊子一般,俞岱岩听不清楚,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 船舱里那人又细声细气的说了几句话,声音更加低了,俞岱岩只听到什么“俞三侠……屠龙刀……”几个字,他走上两步,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这时一个浪头打来,将帆船直抛了上去,俞岱岩胸腹间和大腿之上,似乎同时被蚊子叮了一口。其时正当春初,本该没有蚊蚋,但他也不在意,顺手在被叮处拍了两下,朗声说道:“贵教为了一刀,杀人不少,海神庙中遗尸数十,未免下手太过毒辣。”舱中那人道:“白眉教下手向来分别轻重,对恶人下手重,对好人下手轻。俞三侠侠名震于江湖,咱们也不能害你性命,你将屠龙刀留下,在下便将蚊须针的解药奉上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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