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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花落花开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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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说觉远担一挑了两人,直奔出百里之外,方才止步,只见所到之处是在一座深山之中。暮霭四合,归鸦阵阵,觉远内功虽强,这一阵舍命急驰,却也是筋疲力竭,一时之间,再也无力从肩头将铁桶卸下。张君宝与郭襄双双从桶中跃出,各人托起一只铁桶,从他肩头放了下来。桶中还剩下小半桶水,两人身上全已湿透。 张君宝道:“师父,你歇一歇,我去寻些吃的。”但在这荒山野地,那里有什么吃的,张君宝去了半日,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。三人胡乱吃了,倚石休息。郭襄道:“大和尚,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,都有点儿古里古怪。”觉远“嗯”了一声,并不答话。 郭襄道:“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,寺中无人能敌,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,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誉。他们不来谢你,反而恶狠狠的要来捉拿张兄弟,这般的不分是非黑白,当真是好没来由。”觉远叹了口气,道:“这事却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,少林寺有一条寺规……”说到这里,一口气提不上来,竟是咳嗽不止。郭襄轻轻替他搥背,说道:“你累啦,且睡一忽儿,明儿慢慢再说不迟。”觉远叹了口气,道:“不错,我也真的累啦。” 张君宝拾些枯柴,生了个火,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,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。郭襄睡到半夜,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,似在念经,郭襄从朦胧中醒来,只听他念道:“……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,我之意已入彼骨里。两手支撑,一气贯穿。左重则左虚,而右已去,右重则右虚,而左已去……” 郭襄心中一凛:“他念的并不是什么‘空却是色、色即是空’的佛经啊。什么左重左虚、右重右虚,倒似是武学拳经。”只听他顿了一顿,又念道:“……气如车轮,周身俱要相随,有不相随处,身便散乱,其病于腰腿求之……” 听到“其病于腰腿求之”这句话,心下更无疑惑,知他念的自是一部武学之书,暗想:“这位大和尚全然不会武功,只读书成痴,凡是书中所载,他无不视为天经地义。昔年在华山绝顶初次和他相逢,听他言道,达摩老祖在亲笔所抄的楞伽经行缝之间,又写着一部九阳真经。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,便依照经中所示的修习,他师徒俩不经旁人传授,不知不觉间竟达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。那日潇湘子打他一掌,他挺受一招,反而使潇湘子身受重伤,如此神功,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够。再看今日他师徒俩使何足道悄然败退,岂非又不是这部九阳真经之功?这时他口中喃喃念诵的,莫非便是九阳真经么?” 她心中一想到此处,生怕岔乱了觉远的神思,悄悄坐起,听着他念诵,在心中暗暗记忆,自忖:“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,奥妙精微,自非片刻之间能解。我且心中记着,明日再请他指教不迟。”只听他念道:“……先以心使身,从人不从己,后身能从心,由己仍从人。由己则滞,从人则活。能从人,手上便有方寸。秤彼劲之大小,分厘不错;权彼来之长短,毫发无差。前进后退,处处恰合,工弥久而技弥精……”郭襄听至这里,不自禁的摇头,心中说道:“不对不对。爹爹和妈妈常说,临敌之际,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。这大和尚可说错了。” 郭襄正自沉吟,只听觉远又念道:“彼不动,己不动,彼微动,己先动。劲似松非松,将展未展,劲断意不断……”郭襄越听越是迷茫,要知她自幼学的武功,全是讲究先发制人、后发制于人,处处抢快,着着争先。觉远这时所说的拳经功诀,却说“由己则滞,从人则活”,与她平素所学,大相径庭,心想:“倘若临敌动手之时,双方性命相搏,我竟舍己从人,敌人要我东便东,要我西便西,那不是听由挨打么?”这“后发制人”的拳理,要直到明季以后,武当派昌盛于世,才为武学之士所重视。其时才当宋末,郭襄乍然听来,自觉怪诞不经。 便是这么一迟疑,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,竟是听而不闻,月光之下,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,也在凝神倾听,郭襄心道:“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,我只管记着便了。这大和尚震伤潇湘子、气走何足道,乃是我亲眼目睹,他所说的武功,总是有几分道理。”于是又用心暗记。 觉远随口背诵,断断续续,有时却又夹着几段楞伽经的经文,说到佛祖在楞伽岛登山说法的事。原来那九阳真经夹书在楞伽经的字旁行间,觉远读书又有点泥古不化,随口背诵之际,竟连楞伽经也背了出来。郭襄听着,更是觉得摸不着头脑,幸好她生来聪颍,觉远所念经文虽然颠三倒四,却也能记得了二三成。 日轮西斜,人影渐长,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,口齿也有些模糊不清。郭襄劝道:“大和尚,你累了一整天,再睡一忽儿。”觉远却似没听到她的话,继续念道:“……力从人借,气由脊发。胡能气由脊发?气向下沉,由两肩收入脊骨,注于腰间,此气之由上而下也,谓之合。由腰展于脊骨,布于两膊,施于手指,此气之由下而上也,谓之开。合便是收,开便是放。能懂得开合,便知阴阳……”他越念声音越低,到后来,终于寂然无声,似已沉沉睡去。郭襄和张君宝不敢惊动,只是默记他念过的经文。 天上斗转星移,月落西山,蓦地里乌云四合,漆黑一片。又过一顿饭时分,东方渐明,只见觉远闭目垂眉,静坐不动,脸上微露笑容。张君宝悄声道:“郭姑娘,你饿不饿,我再去采些野莓来。”一回头,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,依稀见到黄色袈裟的一角。张君宝吃了一惊,喝道:“是谁?”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,正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。 郭襄又惊又喜,说道:“大和尚,你怎地苦苦不舍,还是追了来?难道非擒他们师徒归寺不可么?”无色道:“善哉善哉,老僧尚分是非,岂是拘泥戒律之人?老僧到此已有半夜,若要动手,也不等到此时。觉远师弟,无相禅师率领达摩堂弟子,正向东追寻,你们快快往西去罢!”却见觉远闭目不醒,理也不理。张君宝上前道:“师父醒来,罗汉堂首座跟你说话。”觉远仍是不动。张君宝惊起来,伸手一摸他额头,触手冰冷,原来早已圆寂多时了。张君宝大悲,伏地叫道:“师父,师父!”却那里叫他得醒? 无色禅师合什行礼,说偈道:“诸方无云翳,四面皆清明,微风吃香气,众山静无声。今日大欢喜,舍却危脆身,无嗔亦无忧,宁当不欣庆?”说罢,飘然而去。 张君宝大哭一场,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。少林寺僧众圆寂,尽皆火化,当下两人捡些枯柴,将觉远的法身焚了。郭襄道:“张兄弟,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,你诸多小心在意,咱们便此别过,后会有期。”张君宝垂泪道:“郭姑娘,你到那里去?我又到那里去?”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那里去,心中微觉一酸,说道:“我是天涯海角,行踪无定,自己也不知道到里去。张兄弟,你年纪小,又是江湖上阅历全无。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到处追捕于你,这样吧。”说着从腕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,递过去给他,道:“你拿着这镯儿到襄阳城去,见我爹爹妈妈,他们必能善待于你。只要在我爹妈跟前,少林寺的僧众再狠,也不能到襄阳来难为你。” 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。郭襄又道:“你跟我爹爹妈妈说道我身子很好,请他们不用记挂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,见你这等人才,说不定会收你做了徒儿。我弟弟忠厚老实,一定跟你很说得来。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,一个不对,说话便不能给人留脸面,但你只须顺着她些儿,也就是了。”说着转身,飘然而去。 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,竟无自己安身之处,在师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,这才举步。走出十余丈,忽又回身,挑起师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,摇摇晃晃的缓步而行。荒山野岭之间,一个孤身少年,瘦骨棱棱的黯然西去,真是凄凄惶惶,说不尽的寂寞。 行了半月,已到湖北境内,离襄阳已不在远。少林寺僧众却始终没追上他。原来无色禅师暗中眷顾,故意将僧众引向东方,以致反其道而行,和他越离越远。 这一日午夜,他在一座大山脚下倚石休憩,一问过路的乡人,得知此山名叫武当,但见郁郁苍苍,林木茂密,山势甚是雄伟。正观赏间,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道上经过,两人并肩而行,神态甚是亲密,显是一对少年夫妻。那妇人口中唠唠叼叼,不住的责备丈夫,那男子却低下了头,只不作声。但听那妇人说道:“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,不能自立门户,却去依傍姐姐和姐夫,没来由自己讨这一场羞辱。咱俩又不是少了手脚,自己干活儿自己吃饭,便是青菜萝葡,粗茶淡饭,也何等逍遥自在?偏是你全身没一一根硬骨头,当真枉为生于世间了。常言道得好,除死无大事。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?”那男子给妻子这一顿数说,不敢回一句嘴,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。 当真是言者无意,听者有心,那妇人这一番话,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:“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,不能自立门户……没来由自己讨这一场羞辱……常言道得好,除死无大事,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?”他望着这对乡下夫妻的背影,呆呆出神,心中翻来覆去,尽是想着那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。只见那汉子挺直了腰板,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,夫妻俩大声笑了起来,似乎那男子已决意自立,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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