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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八回 久别重逢(1)


  抬起头来,只见女儿容色憔悴,不禁心中大是痛惜,郭靖久在蒙古军中,知道蒙古用兵素极残忍,略地屠城,一日之间可惨杀妇孺十数万人,若将郭襄烧死,真如踩死一只蚂蚁一般,当下一咬牙,叫道:“襄儿听着,你爹爹妈妈以身许国,生死早已置之度外。你是大宋的好女儿,慷慨就义,不可害怕。爹娘今日救你不得,日后定当杀了这奸僧,为你报仇。懂得了么?”郭襄含泪点头,大声道:“爹爹妈妈,女儿不怕!”郭靖道:“这才是我的好女儿!”解下腰间铁胎硬弓,搭上长箭,飕飕飕连珠三箭,高台下三名手执火把的蒙古兵应声倒地,三枝长箭都是透胸而过。要知郭靖的骑射之术,学自蒙古的神箭将军哲别,再加上数十年的内力修为,他所站之处敌兵箭射不到,他却能以强弩毙敌。众蒙古兵齐声发喊,高举盾牌护身。郭靖道:“走罢!”勒转马头,与黄蓉等回入城中。

  一行人回到城头,黄蓉呆呆望着高台,心乱如麻。黄药师忽道:“蓉儿,咱们用二十八宿大阵,跟鞑子斗上一斗。”黄蓉一凛,道:“便是斗胜,鞑子举火烧台,那便怎么处?”郭靖昂然道:“咱们奋力杀敌,襄儿生死,付诸天命。岳父,请问那二十八宿大阵,是怎生摆法?”黄药师笑道:“这阵法变化繁复,当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后,潜心苦思,创下这二十八宿阵来,有心要和全真教的道士们较量一个高下。”一灯道:“黄老邪五行奇门之术,天下独步,纵然王重阳复生,也比你不过,这二十八宿阵,想来必是妙的。”黄药师沉吟半晌,说道:“我这阵法本意只用于武林中数十人的打斗,倒没想到用于千军万马的战阵。然略加变化,倒也合用,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双雕。”一灯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
  黄药师道:“双雕若不给那奸僧害死,咱们阵法一发动,双雕便可飞临高台,抢救襄儿下来,自下却无善策。这二十八宿大阵,乃依五行生克变化,有五位高手主持,咱们东南北中四个方位都有人了,但西毒欧阳锋已死,后继无人,老顽童又身受重伤,倘若杨过在此,此人精灵古怪,武功不在昔年欧阳锋之下,此刻却那里找他去?这西方的主将,倒是令人大费踌躇。”郭靖举目遥望北方,眼光掠过高台,喃喃的道:“过儿是生是死,当真教人好生牵挂。”

  ***

  那日郭襄与杨过在谷底相会,却如何黄蓉等遍寻不见?如何相隔不到一日,便失了他的踪迹?

  原来当日杨过心伤肠断,自知再也不能和小龙女相会,于是纵身跃入谷底,只道这一下定是粉身碎骨,自此一了百了,不料下堕良久,突然扑通一响,竟是摔入了一个水潭之中。他从数百丈高处跃将下来,冲力何等猛烈,笔直的堕将下去,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,突然眼前一亮,似乎看到一个水洞,待要凝神再看,水深处浮力奇强,立时身不由主的被浮力托了上来,便在此时,郭襄跟着跌入了潭。

  当时的奇事一件跟着一件,杨过不及细想,待郭襄浮上水面,当即伸手将她救到潭旁的岸上,问道:“小妹子,你怎么跌到了这里?”郭襄道:“我见你跳下来,便跟着来了。”杨过摇头道:“胡闹,胡闹!你难道不怕死么?”郭襄微笑道:“你不怕死,我也不怕死。”杨过心中一动:“难道她小小年纪,竟也对我如此情深?”想到此处,不由得双手微微颤动。郭襄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,递给了杨过,说道:“大哥哥,当日你给我三枚金针,曾说凭着每一枚金针,我可相求一件事,你无有不允。今日我来求恳:不论龙姊姊是否能和你相会,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。”

  杨过眼望手中的金针,颤声道:“你从襄阳到这里来,便是为求我这件事么?”郭襄心中欢喜,说道:“不错。大丈夫言而有信,你答应过我的事,可不许赖。”杨过叹了一口长气,一个人从生到死、又从死到生的经过一个回来,不论他死志如何坚决,万万不能再度求死,此是人生至理,从无例外。他上下打量郭襄,只见她全身湿透,冷得牙关轻击,却是满脸喜色,于是拾了些枯枝,待要生火,但两人身边的火折火绒都已浸湿了不能使用,只得道:“小妹子,你先练两遍内功,免得寒气入体,日后生病。”郭襄道:“咱两个一起练。”两人并肩坐下,调息运气。杨过自幼在寒玉床上习练内功,这一些寒气自不在心上,伸手抚住郭襄背脊的“神堂穴”,一股温和之气,缓缓送入她的体内。过不多时,郭襄只觉周身百脉,无不畅暖。

  待郭襄的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,杨过这才问起她如何到绝情谷来,郭襄依实说了。杨过怒道:“这法王如此可恶,咱们觅路上去,待哥哥揍他一个半死。”说话未了,突然空中堕下一头大雕来,在潭中一沉一浮,受伤甚重。郭襄惊道:“是咱家的雕儿。”跟着那头雌雕飞下将雄雕负上,第二次飞下时,杨过将郭襄扶上雕背。他只道那雕儿定会再来接自己上去,岂知待了良久,竟是毫没声息,他那里知道,这雌雕为了殉情,已随雄雕而死。

  杨过待雌雕不至,当即察看潭边情景,一瞥眼,只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,这些蜂巢比寻常的大了三倍,而在巢畔飞舞来去的蜜蜂,正是昔年小龙女在古墓中驯养的异种玉蜂。杨过一见,禁不住“啊”的一声,惊呼出来,双足钉在地下,移动不得,过了片刻,这才走到巢旁察看,只见蜂巢之旁糊有泥土,实是人工所为,依稀是小龙女的手笔。杨过定了定神,心想:“遮莫是当年龙儿跃下此谷,便在此处居住?”四下里察看一遍,但见周围削壁环绕,宛似身处一口大井之底,常言道“坐井观天”,但坐在此井之底,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,那里看得见天日?

  杨过折下一根树干,敲打四周山壁,竟没丝毫异状,但凝神察看,有几棵大树的树皮曾被人剥去,有些花草似曾经人移植,霎时之间,忽喜忽忧,一颗心怦怦的跳个不住,这时已料得定小龙女定在此处住过,只是悠悠一十六年,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,有谁能说?杨过素来不信鬼神,但情急之下,终于跪了下来,喃喃祝祷:“老天啊老天,你终须保佑我再见龙儿一面。”

  祷祝一会,寻觅一会,终是不见端倪,杨过坐在树上,支颐沉思:“倘若龙儿是死了,也当在此处留下骸骨,除非是骨沉潭底。”他想到此处,一跃而起,大声道:“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,不见她的尸骨,此心不死。”于是纵身入潭,直往深处潜去。那潭底越深越寒,潜了一会,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。杨过虽不畏冷,但深处浮力太强,他用力冲了数次,也不过再潜下数丈,始终无法到底。此时气息渐促,于是回上潭边,抱了一块大石,再跃入潭中。

  这一次却急沉而下,猛地里眼前一亮,杨过心念一动,忙向光亮处游去,只觉一股急流,卷着他身子冲了过去,光亮处果是一洞。杨过抛下大石,手脚齐划,那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。杨过顺势划上,过不多时,波的一响,冲出了水面,只觉阳光耀眼,花香扑鼻,竟是别有天地。杨过不即爬起。游目四顾,只见繁花青草,便如是一个极大的花园,四下里却无人影。他又惊又喜,纵身出水,见数十丈外有几间茅屋。

  杨过提气疾奔,但只奔出三四丈,立时收住脚步,一步步慢慢向前挨去,心中只想:“倘若在这茅屋之中仍是探问不到龙儿的消息,那便怎么处?”他走得越近,脚步越慢,心底深处,实是怕这最后的希望也终归于泡影,最后走到离那茅屋丈许之地,侧耳细听,四下里静悄悄地,绝无人声鸟语,惟有玉蜂的嗡嗡微响。杨过鼓起勇气,道:“杨某冒昧拜谒,请予赐见。”说了两遍,屋中无人回答。杨过伸手轻轻一推板门,那门呀的一声开了。

  杨过举步入内,一瞥眼处,不由得全身一震,只见屋中陈设简陋,却是洁净异常,堂上一桌一几,更无别物,但桌几放置的衣位,他却是熟悉之极,原来与在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样。他也不加思量,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,果然那里是一间小室,过了这小室,是一间较大的房间。这房中的床榻桌椅,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,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,此处的却是粗木搭成,但见室右有榻,那是他幼时练功的寒玉床,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,那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用,窗前小小一几,那是他读书写字之处,室左立着一个粗糙的木橱,他拉开橱门,只见橱中放着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,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的模样。杨过进了这室中之后,抚摸床几,早已泪珠莹莹欲滴,这时再也忍耐不住,眼泪夺眶而出,簌簌滚下衣衫。

 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,柔声问道:“过儿,什么事不痛快了?”这声调语气,抚他头发的模样,便如是从前小龙女安慰他的神情。杨过霍地回过身来,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白衫女子,雪肤依然,花容如昨,正是十六年他日思夜想、魂牵梦萦的小龙女。

  两人呆立半晌,“啊”的一声轻呼,搂抱在一起。燕燕轻盈,莺莺娇软,是耶非耶?是真是幻?这十六年来的相思,一时那里诉说得尽?过了良久,杨过才道:“龙儿,你的容貌一点也没有变,我却老了。”小龙女端目凝视,说道:“不是老了,是我的过儿长大了。”

  本来小龙女年长于杨过,但她自幼居于古墓,跟随师父修习内功,屏绝思虑欲念,杨过却自幼饱历忧患,大悲大乐,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,已似年貌相若。那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练,有“十二少、十二多”的正反要诀:“少思、少念、少欲、少事、少语、少笑、少愁、少乐、少喜、少怒、少好、少恶。行此十二少,乃养生之都契也。多思则神怠,多念则忘散,多欲则损智,多事则形疲,多话则气争,多笑则伤脏,多愁则心慑,多乐则意溢,多喜则忘错昏乱,多怒则百脉不定,多好则专迷不治,多恶则焦煎无欢。此十二多不除,丧生之本也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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