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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七回 真药假药(2)


  裘千尺虽是极冷漠寡情,但听了“有恩不报,岂不与禽兽无异”这话,心中也是一动,暗想:“若不是杨过这小子相救,我此刻还是孤零零的在那地底山洞中捱受苦难。”但这念头便如闪电般一瞬即过,心中喜念消退,恶心立生,冷冷的道:“任你百般花言巧语,老妇人铁石心肠,不改初衷。来来来,你站开了,吃我三钉!”

  黄蓉衣袖一拂,道:“我拼死挨你三钉便了。”说着站在大厅正中,与裘千尺约摸相距四丈,说道:“请发射吧!”

  武三通等虽素知黄蓉足智多谋,但裘千尺枣核钉的厉害,却是各人亲眼所见,这时见黄蓉不携兵刃,好整以暇的站着,无不心中惴惴。郭芙更是着急,一拉黄蓉的衣袖,低声道:“妈,咱们找个地方,我把软猬甲脱下来给你换上,那便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钉了。”黄蓉微微一笑,道:“以软猬甲挡枣核钉,那又何足为奇?你且看妈妈的手段。”只听得裘千尺道:“各人闪……”那“开”字尚未出口,枣核钉已疾射而出,直指黄蓉的小腹。

  这枚枣核钉来势当真是悍猛无伦,虽是极小的一枚铁钉,但破空之声如若尖啸。黄蓉“啊”的一声高叫,捧腹弯腰,俯下身去,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齐大惊,待要上前相扶,啸声又起,这第二枚枣核钉却是射向黄蓉的胸口。黄蓉仍是一声大叫,摇摇晃晃的退后了几步,似乎便要摔倒。

  裘千尺见黄蓉果然如言不闪不格,两枚铁钉均已打中她身上要害,按照这两枚铁钉的力道,便是最坚硬的岩石也能射入,何兄血肉之躯?但黄蓉身中两枚,虽似已受重伤,但竟不摔倒,显是苦苦支撑,要再受自己一钉。裘千尺心下骇然,暗想:“我先见这女子娇怯怯的模样,不信她有甚能耐可当丐帮的帮主,如此看来,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!”但想她身中两钉,决计性命不保,从此报了杀兄深仇,不禁欣然色喜,波的一声,第三枚枣核钉又从口裹喷出。这一次却是射向黄蓉的咽喉,要使铁钉透喉而过,强仇立毙于当场。

  第一枚枣核钉射腹,第二枚刺胸,岂难道奇计百出的黄蓉便当真身受重伤?原来她说出甘受三钉之时,心下早已有了计较。先一阵郭芙的长剑被枣核钉打断,黄蓉拾起剑头,暗藏在衣袖之中,待那枣核钉打到,一弯臂便将剑头挡在铁钉射到之处。只是钉剑相撞,必有金铁之声,黄蓉大声叫唤,便将这撞声掩盖了过去。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并未发觉,但黄蓉之不致受伤,却也是靠了七分武功,三分侥幸。

  黄蓉有意装得身受重伤,既可稍减她心中怒气,同时也保全她一谷之主的身份。但第三枚枣核钉直指咽喉,若是举起衣袖,以袖中暗藏的剑头来挡,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绽,自己便算是毁了“不避不格”的诺言,处此情境,只得行险,当下双膝微微一曲,那枣核钉对准了她嘴唇飞到。黄蓉胸腹之间早已真气充溢,张口用力一吐,一股真气喷将出去。她知裘千尺的枣核钉所以这般来势凌厉,全凭真气激发,若是以气敌气,则敌远我近,大占便宜,枣核钉纵不从空堕落,来劲也必急减。

  那知道裘千尺独居山洞,手足既废,成日价除了苦练这枣核钉功夫之外,心不旁鹜,黄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,又是生儿育女,伴夫课徒,那能如她这般苦心致志?因此一股真气喷出,那枣核钉来势只是略略一缓,射来的劲力仍是猛恶无比。黄蓉心中一惊,铁钉已到嘴唇,当这千钧一发之际,别无他法,只好张口一咬,硬生生将那铁钉咬住了。这一下只震得满口牙齿生疼,立足不定,倒退了两步。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装,这一次却当真是被铁钉来势冲击而退后,也幸好她应变奇速,退步消势,否则上下四枚门牙,非当场跌落不可。

 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,围了拢来。黄蓉一仰头,波的一声,将那枚枣核钉吐出,钉入横梁之中,皱眉道:“裘谷主,小妹受了你这三钉,命不久长,盼你依言赐药。”

  裘千尺见她竟能将枣核钉一口咬住,也自骇然。侧目向绿萼望了一眼,心想:“我儿中了情花之毒,别说杨过不允婚事,他便当真是我的女婿,这半枚绝情丹也岂能给他?”眼见两枚枣核钉明明射入黄蓉体内,何以她仍是直立不倒?但自己亲口答应给药,言入众人之耳,总不能立时反口,她双眼一转,已有计较,说道:“郭夫人,咱俩人虽然均是女流,但行事慷慨有信,当胜须眉。你受我三钉,我甚是佩服,解药便可给你,但我少待有事,仍盼各位援手。”

  郭芙只道母亲当真中了铁钉,叫道:“我妈妈倘若受伤,这里大伙儿都要跟你拼命。”转头向黄蓉道:“妈,老太婆的钉子打中了你身上何处?”黄蓉不答女儿的问话,向裘千尺道:“小女胡言,谷主不必当真。小妹虽然不才,生平说一是一,自当相助谷主退敌,便请赐药是幸。”武三通等听黄蓉说话中气充沛,声音清朗,半点不像受了伤的模样,渐渐宽心。这一层裘千尺也已瞧出,心下惊疑不定,想道:“她有如此功夫,我纵要反悔,也不容易,只有待之以诈道。”于是说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转头向女儿道:“萼儿过来,我有言吩咐。”

  黄蓉一生不知对付过多少奸滑无信之徒,裘千尺眼光闪烁不定,如何逃得过她双目?她知裘千尺绝不肯就此轻轻易易的交出解药,只是将怎生推脱诈欺,一时自是猜想不出。

  只听裘千尺道:“将我面前数过去第五块青砖揭开了。”绿萼大奇:“难道那绝情丹竟是藏在砖下?”黄蓉一听即明其理,暗赞裘千尺心思灵巧:“这绝情丹既是如此宝贵,不知有多少人在亟亟图谋。她藏在这当眼之处,确是使人猜想不到,那正是韩信用兵,置之险地而后生这遗意的变着。由此观之,砖下所藏当是真药无疑。她绝不会事先料到有今日的情势,因而在砖下预藏假药。”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内室取药,黄蓉也真信不过取来的绝情丹是真是假,这时听她命女儿揭开青砖,倒是少了一层顾虑。

  绿萼数到第五块青砖,拔出腰间匕首,从砖缝中插入,将那青砖揭起,只见砖下铺着灰坭,全无异状。

  裘千尺道:“砖下藏药之处,大有机密,不能为外人所知,萼儿,俯耳过来。”黄蓉一听,知道裘千尺狡计将生,当下叫声“啊哟”,捧腹弯腰,装得身上伤势发作,好让裘千尺防备之心稍杀,那便易于猜测她的真意,岂知裘千尺也已料想到了此节,在绿萼耳畔说得声音极轻极轻,黄蓉虽是全神贯注,也只听到“那绝情丹便在青砖之下”十字,但她一看这情势,早已猜到绝情丹是在青砖之下,这十个字听来一无用处,此后只见裘千尺的嘴唇微微颤动,半个字也听不出来,再看绿萼时,但见她眉尖紧蹙,不住“嗯、嗯、嗯”的答应。

  黄蓉明知眼前已到了紧急关头,却不知如何是好,正自惶急,忽听得一灯大师道:“蓉儿过来,我瞧瞧你的伤势如何?”黄蓉一回头,见一灯坐在屋角,脸上颇有关切之容,心想:“他一搭我的脉搏,便知我并非受伤。”于是走过去伸出手掌。一灯伸三指搭住她的脉搏,念道:“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……老婆婆说……阿弥陀佛……砖下有两瓶……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……东首的藏真药……阿弥陀佛……西首的藏假药……阿弥陀佛……叫女儿取西首假药……阿弥陀佛……阿弥陀佛……假药给你……阿弥陀佛……”

  他口诵佛号之时,声音甚响,说到“砖下有两瓶”这些话时,声音放低。黄蓉是何等机伶之人,只听他说了“老婆婆说”那四字,即明其理。原来一灯大师数十年潜修,耳聪目明,远胜常人。佛家原有“天眼通”“天耳通”之说,佛经上说,具此大神通者当深禅定中,“能闻六道众生语言及世间种种音声,通达无碍。”这种说法过于玄妙,令人难信,但内功深厚、心田澄明之人能闻常人之所不能闻,却非奇事。裘千尺对女儿低声细语,一灯大师在数丈外闭目静坐,一字一语听得明明白白。他知道真假药之辨关连杨过的性命,佛家有好生之德,岂能见死不救,于是告知了黄蓉。

  黄蓉待他念两句佛号,便问几句:“我的伤能治么?”“枣核钉能起出么?”每问一句话,刚好将一灯所说“东首的藏真药”、“西首的藏假药”那些话掩盖了。裘千尺向两人望了几眼,但见黄蓉脸有忧色,询问自己伤势,一灯不住的说“阿弥陀佛”,那料得到自己的奸计,已尽给对方知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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