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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玉女素心(2)


  黄蓉一怔,想起自己年幼之时,父亲不肯许配于郭靖,又记起江南七怪骂自己为“小妖女”,经过重重波折,才得与郭靖结成鸳侣,眼前杨过与小龙女真心相爱,何以自己却来出力阻挡?但他二人师徒名分既定,若有男女之私,大乖伦常,有何脸面以对天下英雄?当下叹了一口气道:“妹子,世上有很多事是你所不懂的。若是你与过儿结成夫妻,别人要一辈子瞧你不起。”小龙女微笑道:“别人瞧我不起,那打什么紧?”

  黄蓉又是一怔,觉得她这句话与自己父亲倒大是气味相投,当真有我行我素、蔑视群贤之慨。她点了点头,心想古墓派传人代代都是女中豪杰,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见,但想起丈夫对杨过爱护之深,关顾之切,不论他是否会做自己女婿,总盼他品德完美,于是说道:“过儿呢?别人也要一辈子瞧他不起。”小龙女道:“他和一辈子住在古墓中,快快活活,理会旁人干么?”

  黄蓉呆了一呆,道:“你们一辈子住在古墓中,永远不出来了?”小龙女很是开心,站起来在室中走来走去,道:“是啊,出来干么?外边的人都坏得很。”黄蓉道:“过儿从小往外边东飘西荡,一生关在一个坟墓之中,难道不气闷么?”小龙女笑道:“有我陪着他,怎么会气闷?”

  黄蓉叹了一口气道:“初时两三年,自是不会气闷。但多过得几年,他就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,他若是不能出来,那就会烦恼了。”小龙女本来极是开心,听了这几句话,一颗心登时沉了下来,道:“我问过儿去,我不跟你说了。”说着走出房去。黄蓉见她美丽的脸庞上突然掠过一层阴影,对适才的说话倒是颇为后悔,但转念一想,自己见得事多,自不同两个少年男女的一厢情愿,这一番忠言逆耳,却是含着一番苦心,心想:“不知过儿说些什么?”于是悄悄走到杨过窗下,想听听二人对答之言。

  只听小龙女道:“过儿,你这辈子跟我在一起,会烦恼么?会生厌么?”杨过说道:“姑姑,你又问我干么?你知道我只有喜欢不尽。咱们两个一直到老了、头发也白了、牙齿落了,也仍是喜喜欢欢厮守不离。”这几句话说得情辞真挚,十分恳切,小龙女听着,心中感动,不由得痴了,过了半晌,才道:“是啊,我也是这样。”她取出一根绳子,横挂室中,说道:“睡吧!”杨过道:“郭伯母说,今晚你与她母女俩睡一间房,我与武氏兄弟俩睡一间房。”小龙女道:“不,为什么要那两个男人来陪你?我要和你睡在一起。”说着举手一挥,将油灯灭了。

  黄蓉在窗外听了她这番言语,心中大骇:“原来她师徒俩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,那老道赵志敬的话并非虚假,这便如何是好?”

  她想两个少年男女同床而睡,自己不便在外偷看偷听,正待要走,突见室内白光一闪,一个人凌空横卧,晃了几晃,随即不动了。黄蓉大奇,借着窗外月光细看时,原来小龙女睡在一根绳上。杨过却睡在炕上,二人虽然同室,却是相守以礼。黄蓉悄立庭中,只觉这二人大异常人,是是非非,实在难说。正待回房安寝,忽听脚步声响,郭芙与武氏兄弟从外边回来。黄蓉道:“敦儿修文,你哥儿俩另外去要一间房,不同杨家哥哥一房睡吧。”武氏兄弟答应了,郭芙却问:“妈,为什么?”

  黄蓉道:“不关你事。”武修文笑道:“我却知道为什么。他二人师不师、徒不徒,狗男女作一房睡。”黄蓉板脸斥道:“修儿,你不干不净的说什么?”武敦儒道:“师娘你也忒好,这种人理会他干么?我是绝不和他说话的。”郭芙道:“今儿他二人救了咱们,那可是一件大恩。”武修文道:“哼,我倒宁可教金轮法王杀了,好过受这种畜生的恩惠。”黄蓉怫然不悦,道:“别多说了,快去睡吧。”

  这一番话杨过与小龙女自均听得明白。杨过自幼与武氏兄弟不和,当下一笑而已,并不在意。小龙女却在心中细细琢磨:“干么过儿和我好,他就成了畜生、狗男女?”思来想去难以明白,半夜里叫醒杨过,问道:“过儿,有一件事你须得真心答我。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,多过得几年,可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?”杨过一怔,半晌不答。小龙女又问:“你若是不能出来,可会烦恼?你虽爱我之心始终不变,在古墓中时日一久了,可会气闷?”

  这几句话杨过均觉好生难答,此刻想来,得与小龙女终身厮守,当真是快活胜过神仙,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中住了十年二十年纵然仍不厌倦,住到三十年呢?四十年呢?顺口说一句绝不气闷,原自容易,但他对小龙女一片至诚,并无半点虚假,沉吟片刻,道:“姑姑,若是咱们气闷了,厌烦了,那便一同出来便是。”

  小龙女“嗯”了一声,不再言语,心想:“郭夫人的话倒并非骗我。将来他气闷了要出墓来,人人都瞧他不起,那他做人有何乐趣?他和我好,不知何以旁人要轻贱于他,想来我是个不祥之人了。我喜欢他爱他,要了我的性命也行。但这样反而害得他不快活,那他还是不娶我的好。那日晚上在终南山巅,他不肯答应娶我,想必为此了。”只听得杨过鼻息调匀,睡得正酣,于是轻轻跃下地来,走到坑边,细细瞧着他俊美的脸庞,中心栗六,不禁掉下泪来。

  次晨杨过醒转,只觉肩头湿了一片,心中好生奇怪,见小龙女不在室中,坐起身来,却见桌面上用金针刻着细细的八个字道:“善自珍重,勿以为念。”杨过大吃一惊,一时呆在当地,不知所措,但见桌面上泪痕莹莹,兀自未干,自己肩头所湿的一片,也是她泪水所沾了,想来她刻这八字之时,真是柔肠百转,实难自己。

  他神智昏乱,恍若焦雷轰顶,突然间推窗而出,大叫:“姑姑,姑姑。”店小二上来侍候,杨过问他那白衣女客何时动身,向何方而去,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对。杨过心知此刻时机稍纵即逝,若是今日寻她不着,只怕日后难有相会之时,奔到马厩中牵出那匹瘦马,一跃而上。郭芙从房中出来,叫道:“杨家哥哥,你到那里去?”杨过听而不闻,纵马向北急驰,瞬息之刻,已奔出了数十里地。

  他一路上大叫“姑姑,姑姑!”却那里有小龙女的人影?又奔一阵,只见金轮法王一行人骑在马上,奔驰向西,见他孤身一骑,均感诧愕。金轮法王提缰催马,向他奔来。

  杨过身上连长剑也没一柄,斗逢大敌,自是十分危险,但他关怀小龙女的下落,此时心中所思念的,只是小龙女到了何处,自身安危全未想及,一见金轮法王拍马过来,反而勒转马头,迎了上去,问道:“你见到我师傅么?”金轮法王见他并不逃走,已自奇怪,听了他问这句话,更是一愕。随口答道:“没见啊,她没跟你在一起么?”

  这二人都是绝顶的聪明,适才一问一答均出意外,顷刻之间,心中都已想到杨过一人落单,就非法王的敌手。二人眼光一对,胸中已自了然,杨过双腿一夹金轮法王已伸手来抓,但那瘦马神骏非凡,犹似疾风般一掠而过,法王催马急赶,他早已远在里许之外,万难追上。法王心念动处,勒马不追,寻思:“他师徒分散,我更有何惧?那黄帮主若是尚未远去,嘿嘿……”当即率领徒众,向来路驰回。

  杨过一阵狂奔,数十里内访不到小龙女的半点踪迹,但觉得胸间热血上涌,昏昏沉沉,竟险些晕倒在马背之上,心里十分悲苦:“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?我那里有得罪她啦?她离去之时流了不少眼泪,那自非恼我。”忽然想起:“啊,是了,定是我说在古墓之中日久会厌,她只道我不愿与她长相厮守。”想到此处,眼前登见光明:“她回到古墓去啦,我跟去陪着她便是。”

  适才纵马疾驰,不辨东西南北,当下认明方向,北归终南。一路上越想越觉所料不错,倒将伤怀悬想之情去了九分,在马背上唱起歌来。

  过午后在路边一家小店中打尖,吃完面条,出来之时匆匆未携银两,觑那店主人不防,一跃上马,急奔而逃,只听那店主人远远在后叫骂,那里奈何得了他?杨过暗自好笑,行到申牌时分,只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大树林,林中隐隐传出呼叱喝骂、兵刃撞击之声。杨过心中微惊,侧耳一听,却是金轮法王与郭芙的声音。

  他心知不妙,跃下马背,把缰绳在辔头上一搁,隐身树后,以“踏步无声”的轻身功夫,寻声过去探察,走了数十丈,只见树林深处黄蓉母女,武氏兄弟四人,正在乱石堆中与金轮法王一行人拒敌。但见武氏兄弟脸上衣上都是血渍,黄蓉头发散乱,神情甚是狼狈,看来若非金轮法王存心要捉拿活口,只怕四人都已毙于他铁轮之下。他瞧了几眼,心想:“姑姑不在此间,我若上去相助,徒然送了性命。这便如何是好?”待要寻思一条妙计,忽见金轮法王一轮砸去,黄蓉无力硬架,突然在一堆乱石之后一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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