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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一张白纸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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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元鹤哈哈大笑,说道:“阮大哥骂得好,骂得痛快,那晚躲在田归农床下的,不错正是区区在下。你骂我偷鸡摸狗,原也不假。”他说到这里,脸上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,又道:“只是在下的偷鸡摸狗,却是奉了皇上的圣旨而行!” 众人一惊,初时都觉他胡说八道,但转念一想,他是清宫侍卫,只怕当真是奉旨对付天龙门,亦未可知。饮马川山寨向来与官府作对,倒也不甚在意,天龙诸人却都是有家有业之人,闻言不禁气沮。殷吉是两广著名的大财主,心中尤其惊惧。 刘元鹤见一句话把众人慑伏了,更是洋洋自得,说道:“事到如今,我就把这事跟各位说说,待会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处。这一件东西,或者各位从未见过。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黄色的大封袋来。封袋外写着“密令”二字,他开了袋口,取出一张黄纸,朗声读道:“奉圣旨,令御前一等带刀侍卫刘元鹤依计行事,不得有误。总管赛。”读毕,将那黄纸摊在桌上,让众人共观。殷吉、陶百岁等多见博闻,知道那是侍卫总管赛尚鄂新所下的密令。那赛总管向称满州武士的第一高手,素为乾隆皇帝所倚重。 刘元鹤道:“阮大哥,你不必跟我瞪眼珠吹胡子,这件事从头说来,还是令师兄田归农起的因头。有一日,赛总管邀了咱们十八个侍卫到总管府去吃晚饭。这十八个人哪,外边朋友送咱们一个外号,叫做‘大内十八高手’。其实凭我们这一点三脚猫本事,哪里说得上‘高手’二字?不过朋友们要这么叫,要给咱们脸上贴金,那也没有法儿,是不是? “咱们一到,赛总管就说,今日要给大伙儿引见一位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。咱们忙问是谁,赛总管微笑不说。待会开了酒席,赛总管到内堂引出一个人来。只见他腰板笔挺,步履矫健,确是一把好手。他两鬓虽已灰白,但面目仍是极为英俊清秀,想当年定是一位美男子。 “赛总管朗声道:‘各位兄弟,这位是天龙门北宗掌门,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田归农田大哥!’ “咱们一听,都是微微一惊。田归农的名头大家都是知道的,只是天龙门素来不与官府往来,不知赛总管凭了什么面子能把他请到。饮酒中间,大伙儿逐一向他把盏敬酒,田大哥也是客气之极,说了许多仰慕的话,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。直到吃喝完了,赛总管请大伙儿到东厢房喝茶,他两人才把其中原委,说了出来。 “原来田大哥虽然身在草莽,可是忠君报国之心,却一点没比咱们当差的少了。他这次上京,为的是要向皇上呈献一个大宝藏。这大宝藏嘛,那就是反贼李自成在北京所搜括的金银财宝了。田大哥道,要找寻这个宝藏,共有两个线索,须得两个线索拼凑起来,方能寻到。一个线索是李自成的一把军刀,那是他天龙门掌管,他就携带在身。另一个线索可就难了,那是一幅宝藏所在的地图,自来由苗家剑苗家世代相传。单有地图而无军刀,不知寻宝关键;单有军刀而无地图,不知宝藏的所在。若是二宝合璧,取那宝藏就如探囊取物一般。 “咱们虽在官家当差,可个个出身武林,一听到苗家剑三字,都想:‘那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﹀苗人凤何等厉害,谁敢惹他?’ “田大哥见我们脸现难色,微微一笑,道:‘在下若非想到了对付苗人凤之策,哪敢轻易前来惊动各位?’赛总管忙问何策。田大哥抵掌而谈,说出一席话来,只把众人听得连连点头,齐叫妙计。他到底说的是何妙计,时机一到,各位自然知晓,此刻也不必多说。 “次日田大哥告别离京,赛总管就派咱们依计而行。后来赛总管细细琢磨此事,总觉田大哥一不想升官、二不想发财,平白无端送咱们这样一份大礼,天下哪有这等好人?只怕其中必有别因,于是派了几人暗中出京打探。我离京不久,就听到田大哥闭门封剑的讯息,当下备了一份礼物,上门道贺。 “一见田大哥,他欢喜得很,说我来得正好,将我拉在一边,要我办一件事。殷大哥,说出来你可别生气,他是要我知会官府,随便诬陷你一个罪名,将你拿在狱里。” 殷吉吓了一跳,心中一凉,说道:“这种事田师兄原也做得出来,幸蒙刘大人明鉴,高抬贵手,小的必有厚报。”刘元鹤道:“好说,好说。当时我就问他跟殷大哥有甚仇怨。他道,仇怨是没有,只是依他们天龙门规矩,一届北宗掌门人封门封剑之期,李自成那把军刀就须传给南宗,片刻延挨不得。若是落到了殷大哥手里,再要索回就多一番周折了。 “这话虽是不错,可是我疑心更甚,当时跟他唯唯否否,既不答应,也不拒却,酒席之后,只是在一边厢冷眼旁观,却瞧出许多破绽来。 “那晚上田大哥与殷大哥在后室为了交管军刀之事,起了争执,我想,田大哥这件事难以推托,我倒有法儿给他帮个忙。若是我暗中将他军刀收起,他自然无法交出,殷大哥纵然不满,却也无计可施。这正是我立大功报圣恩的良机,岂能轻易放过?于是我悄悄走进田大哥房中,待要找寻那柄军刀,却听见门外脚步声响,原来是田大哥回来了。事急之下,我只得躲入了床下。 “只听得田大哥走进房来,打开箱子,取出铁盒,突然惊呼:‘咦,宝刀呢?’听他这呼声惊惶异常,实非作假,看来这刀是被人盗去了。他立时去把女儿田姑娘叫进来来询问,田姑娘毫不知情,也很为父亲焦急。不久阮大哥进来了。师兄弟俩为了立掌门的事又起争执,提到了曹云奇曹师兄与田姑娘的暧昧之事,田姑娘恼着先走,后来又去叫了陶子安陶世兄来。田大哥将铁盒交给陶世兄,命他去埋在关外。我在床下听得清清楚楚,暗想陶子安这傻瓜这番上了大当,却不知后来尚有这许多事端。陶世兄走后,我在床下听得田大哥只是捶床叹息,喃喃自语:‘好胡一刀,好苗人凤!’ “当时我只道苗人凤盗了他的刀去,却原来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帖,自知难逃一死。 “过了好半天,田姑娘匆匆进房,说道:‘爹,我查到了你宝刀的下落。’田大哥一跃而起,叫道:‘在哪里?’田姑娘走近几步,轻声道:‘给周师兄偷去了。’田大哥道:‘当真?他人呢?刀呢?’田姑娘道:‘我亲眼见到他将刀埋在一个处所。’田大哥道:‘好,你快去掘来。’田姑娘道:‘爹,我要做一件事,你可莫怪我。’田大哥道:‘什么事?’田姑娘道:‘你去把周师兄叫来,我躲在门后,你问他是不是盗了宝刀。他若认了,我就在他背上钉一枚毒龙锥。’ “我心里想,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。只听田大哥道:‘我打折他双腿就是,不必取他性命。’田姑娘道:‘你不依我,我就不给你取刀。’田大哥微一迟疑,道:‘好,你先去取了刀来,凭你怎么处置他。’于是田姑娘转身出去。当时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师兄有甚仇怨,今日听了陶师兄之言,方知田姑娘是要杀他灭口,原来她埋藏私生儿之事,教他瞧见啦。 “我索性在床下卧倒,静候瞧这幕杀人的活剧,再则,我还得等那柄刀呢,何况田大哥醒着躺在床上,我怎能出去?等了不久,田姑娘匆匆回来,颤声道:‘爹,那刀给他掘去啦,我好胡涂,竟迟了一步,他……他还……’田大哥道:‘他还怎么?’田姑娘其实想说:‘他连我孩儿的尸体也掘去啦!’但这句话怎说得出口,呆了一呆,叫道:‘我找他去!’拔足急奔而出。想是惊恐过甚,奔到门边时竟一跤摔倒。 “我在床下憋得气闷,宝刀又没拿回来,本想乘机打灭烛火逃出,哪知田大哥见她女儿摔倒,只叹了口长气,却不下床去扶。田姑娘站起身来,扶着门框喘息一会方走。田大哥下床去关上门,坐在椅上。但见他将长剑放在桌上,手里拿了弓箭,铁青着脸,神色极是怕人。我心中也是惴惴不安,要是给他发觉,他一个翻脸无情,那只怕性命不保。 “过了半个多时辰,眼见蜡烛只剩了一小半截,这半个多时辰之中,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动也不动,宛如僵直了一般,但双目却是精光闪烁,显得心下极为烦躁不安。四下里一片死寂,只听得远处隐隐有犬吠之声,接着近处一只狗也吠了起来,突然之间,这狗儿悲吠一声,立时住口,似是被人用极快手法弄死了。田大哥猛地站起,房门上却起了几下敲击之声。这声音来得好快,听那狗儿吠叫声音总在数十丈外,岂知他一弄死狗儿,转瞬间就到门外。 “田大哥低沉着声音道:‘胡斐,你终于来了?’门外那人却道:‘田归农,你认得我声音么?’田大哥脸色更是苍白,颤声道:‘苗……苗大侠!’门外那人道:‘不错,是我!’田大哥道:‘苗大侠,你来干什么?你说过永远不伸手害我的。’门外那人道:‘哼,我不来害你,是给你送东西来啦!’田大哥迟疑片刻,放下弓箭,去开了门。 “只见一个又高又瘦、脸色蜡黄的汉子走了进来。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样,心道:‘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,是当今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脚色,果然是不怒自威,气势慑人。’只见他手里捧着两件长长的物事,放在桌上,说道:‘这是你的宝刀,这是你的外孙儿子。’原来那包长长的东西竟是一个死婴。 “田大哥身子颤了一颤,倒在椅中。苗大侠道:‘你徒弟瞒着你去埋刀,你女儿埋着你去埋私生儿,都给我瞧见啦,现下都掘出来还你。’田大哥道:‘谢谢你。我……我家门不幸,言之有愧。’苗大侠突然眼框一红,似要流泪,但随即满脸杀气,一个字一个字的道:‘她是怎么死的?’” 只听得当啷一响,苗若兰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下,跌得粉碎。她行动举止本来十分的温文柔和,不知怎的,竟然把持不定。琴儿忙取出手帕,抹去她身上茶渍,轻声道:“小姐,进去歇歇罢,别听啦!”苗若兰道:“不,我要听他说完。” 刘元鹤向她望了一眼,接着道:“田大哥道:‘那天她受了凉,就伤风咳嗽。我请医生给她诊治,医生说不碍事,只是轻感冒,服一剂药发汗退烧就行了。哪知她说药太苦,将煎好的药泼了去,又不肯吃饭,这一来病势越来越沉。我急忙唤医生,但她不服药,不吃东西,说什么也劝不听。’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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