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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长空飞羽(2)


  威震天南殷吉极是精细,道:“他们若是故意诱引咱们来此,只怕山中设了埋伏。”曹云奇道:“就是龙潭虎穴,咱们今日也是有去无回!”殷吉听他说得鲁莽,心中颇为不快,向阮士中道:“阮师兄,你说怎地?”阮士中还未答话,田青文抢着道:“有威震天南殷师叔在此,就有再厉害的埋伏,咱们也不怕。”殷吉微微一笑,道:“瞧他们神情,走得极是匆忙,似乎又不是设伏。这样罢。”他手指右首道:“咱们从这边绕道上山,转过来攻他们一个出其不意。”曹云奇叫道:“好,此计大妙!”

  殷吉等都下了马,将马匹系在大松树下,翻起长衣下襟,用带子缚了,展开轻功提纵术,从山坡右首上山。这一带树木丛生,山石嶙峋,行走甚是不便,但多了一层掩蔽,却不易为敌人发觉。五人初时鱼贯而行,一个紧接一个,时候一长,功夫渐渐分出高下。殷吉与阮士中并肩在前,曹云奇堕后丈余,田青文与周云阳又在后数丈。曹云奇心想:“殷师叔是南宗掌门,号称威震天南,不知他南宗的功夫与我北宗到底谁高谁低?今日倒要领教领教。”一提气,足下加劲,倏忽抢在殷阮二人前头。

  只听殷吉赞道:“曹世兄,好俊身手啊,当真是英雄出在少年。”曹云奇怕他追上,不敢回头,只道:“请殷师叔多加指点。”口中这么说,脚下丝毫不停,奔了一阵,似乎不闻脚步声息,回头一望,不禁吓了一跳,原来殷吉、阮士中两人就在他身后三四尺之外,忙加快脚步,一冲数丈。

  殷吉微微一笑,不快不慢的跟在后面。这一路上山,比之平地行走更费力数倍,只过了半枝香功夫,曹云奇奔跑渐渐慢了下来,忽觉后脑中微微温热,似有人呼气,正要回头,右肩被人一拍,听得殷吉笑道:“小伙子,加快劲儿!”曹云奇一惊,提气向前猛冲。这一冲虽把殷阮两人抛下了数十丈,但不由得心浮气粗,头上冒汗。他伸袖一擦额上汗水,想起适才田青文给自己擦汗的情景,嘴角间不由得露出微笑。忽听得背后踏雪之声,殷阮两人又赶了上来。

  殷吉见曹云奇这么一冲一缓,早知他轻功远不是自己对手,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声不响的与自己并肩而行,自己跑得快,他也快,自己跑得慢了,他跟着放慢脚步,轻功造诣确是不凡,心道:“你们师叔侄俩今儿考较老儿来看。”当下猛吸一口气,施展登萍渡水轻功绝技,在白雪上似乎足不点地般滑了上去。

  天龙门创自清初,原本一支,到康熙年间,因掌门人的两位大弟子不和,待掌门人一死,分为南北两宗。南宗以轻捷剽悍为尚,北宗却注重沉稳狠辣。两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,使用之时,却颇有异处。这上山的轻功原是南宗的拿手,殷吉人虽肥胖,将轻功一施展开来,竟然矫捷于猿猴,片刻之间,已赶出曹云奇一里有余。那阮士中却仍是不即不离的与他并肩而行。殷吉数次放快,要想将他抛落,但每次只抢前数丈,阮士中又稳稳追了上来。

  眼见离峰顶只两三里路程,殷吉笑道:“阮师兄,咱俩比比脚力,瞧谁先上峰顶。”阮士中道:“我哪里赶得上殷师兄?”殷吉道:“别客气啦!”话一出口,如箭离弦疾冲而上,不到一顿饭功夫,离峰顶已只数丈,回头见阮士中在自己身后约有五尺,一提气,正要冲上,阮士中突然一纵而起,落在他的身旁,低声道:“那边有人声!”伸手向峰左树丛中一指。

  殷吉心中一寒:“我天龙南宗的轻功向称独步江湖,瞧来阮师兄犹在我之上。”见阮士中弯腰低头,轻轻向树丛中走去,当下跟在他的后面,两人走到树后,躲在一块凸出的大石后面,探头向前一望,只见下面山谷中刀剑闪光,有五个人围在谷底。三个人手执兵刃,守住三条通路,似是怕人闯进,另外两人一挥钢锄、一舞铁铲,正在一株大树下用力挖掘。两人心知强敌跟随在后,时机迫促,是以四只手臂一刻不停,此起彼落,忙碌异常。

  殷吉低声道:“果然是饮马川的陶氏父子。那三人是谁?”阮士中轻声道:“饮马川的三个寨主,都是硬手。”殷吉道:“正合适,五个对五个。”阮士中道:“殷师兄,你我与云奇自然不怕,云阳、青文两人却弱了。先攻其无备,宰他一两个,余下的就好办。”殷吉皱眉道:“若是江湖上传闻出去,说我天龙门暗施偷袭,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?”

  阮士中冷冷的道:“为田师兄报仇,斩草除根,一个也不留下。咱们自己不说,没有人知道。”殷吉道:“陶氏父子当真这么难对付么?”阮士中点点头,隔了半晌道:“平手相斗,小弟无必胜把握。”殷吉素知他是北宗第一把高手,掌门人田归农在日,也忌惮他三分,适才与他上山较劲,似乎他有意相让,才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,若是如出全力,只怕自己要输,于是点了点头道:“此事自然由阮师兄主持大局。”

  阮士中心道:“哼,你要做英雄,由我做小人就是。”当下不再说话,这时曹云奇已经赶到,再过半晌,周云阳、田青文两人也先后来了。阮士中低声道:“殷师兄、云奇和我各发毒锥,干了把风的三人,再围攻陶氏父子。云阳与青文待咱们出手之后,再行上前。”四人应了,各各放轻脚步,弯腰从山石后慢慢掩近。

 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后,低声叫道:“阮师叔!”阮士中停步道:“怎么?”田青文道:“陶氏父子要捉活的。”阮士中双眼一翻,露出一对白睛,低沉着嗓子道:“你还回护陶子安那小贼?”田青文道:“我总觉得不是他。”阮士中脸色铁青,将插在腰带上的那支长箭拔了出来,递在她的手里,道:“你自己比一比去,这是那小贼适才射雁的箭。”

  田青文接过羽箭,只看了一眼,不由得两手发颤。曹云奇一直在她身旁,双目直是望她的时候多,瞧敌人的时候少,见她这副神情,不禁又喜又怒,喜的是眼见陶子安性命难保,怒的是她对那小贼显然情意甚深。他脾气极是暴躁,越想越恼,正待出言讥刺,阮士中在他肩头一拍,向在东首望风的那人背后指了一指。

  这时田青文与周云阳已伏下身子,停步不进,阮殷曹三人各自认定了一名敌手,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锥,悄悄走近。那毒锥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绝技,发出时既准且快,而且毒性猛烈,见血封喉,被打中了一个时辰毙命,无药可治,端的厉害无比,江湖上送它一个名号,叫做追命毒龙锥。曹云奇心想:“我用毒锥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贼的性命,既报师门深仇,又拔了眼中之钉。若是待会将他活捉,夜长梦多,不知师妹又生出什么古怪来。”心中算计已定,越走越近,眼见离敌人已不足百步,当下伏低身子,凝望着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,只待阮士中挥手发号,三锥立时激射而出。

  忽听铮的一声,陶子安的钢锄撞了土中一件铁器,阮士中高举左手,正要下落,突听嗤嗤嗤数声连响,对面雪中射出七八件暗器,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到。陶氏父子武功卓绝,这器虽近身而发,但仗着眼捷手快,各举锄铲打落。望风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,滚在山沟之中,两枚袖箭从项颈边擦过,侥幸逃得性命。其余两人却哼也没哼一声,一枚钢镖一柄飞刀都正中后心,扑在雪地里再不弹动。

  这一下变起仓卒,陶子安等固然大出意料之外,连阮士中等也是惊愕不已。陶子安的父亲镇关东陶百岁骂道:“鼠辈,敢施暗算!”这一声宛若凭空起了个响雷,威猛无比,只见对面雪地中刀光闪动,跃出四人。原来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处,在雪下挖了土坑,已等了数日。四人守在坑中,坑上用树枝盖了,白雪遮住,只露出了几个小孔透气,旁人哪里知晓?

  陶氏父子抛下锄铲,各从身边取出兵刃。陶百岁使的是一根五十斤重的钢鞭,陶子安则用单刀。那滚在山沟里的马寨主怕敌人跟着袭击,在沟中连滚数滚,这才跃起,他手中本来拿着一对练子锤。看敌人时,见当先一人身形瘦削,漆黑一团,认得是北京平通镖局的总镖头熊元献,此人以地堂刀功夫称雄河朔。饮马川山寨曾劫过他镖局的一枝大镖。熊元献虽使尽心机,始终没能要回,是以双方结下梁子。另一个女子,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,马寨主识得她是双刀郑三娘。她丈夫本来是平通镖局的镖头,在饮马川众寨主劫镖时刀伤殒命。此外是一个胖大和尚,手使戒刀;一个紫膛脸汉子,使一对铁拐,均不相识。想来都是平通镖局邀来的好手,埋伏在这里以报昔日之仇了。

  陶百岁喝道:“我道是谁?原来是老夫手下败将。除了姓熊的鼠辈,武林中原也没谁能做这等下贱勾当。”他这话虽是斥骂熊元献,但殷吉听了,脸上不禁发热,斜眼看阮士中时,只见他双目凝视谷中敌对双方,对这番话竟如不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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