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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回 烟雨风云(3)


  黄药师凝目相视,郭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光,见他神色大异,心中更是惊疑,叫道:“你的手干么发抖?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郭靖想起桃花岛上诸位师父惨死的情状,悲愤交迸,全身都不由自主的打颤。

  黄药师见他始终不言不语,愈想愈怕,只道女儿与他因华筝公主之事起了争闹,被他害死,双足一点,和身直扑过去。他这一纵身,丘处机长剑挥动,天罡北斗阵同时发难,王处一、郝大通两人一剑一掌,左右攻上。郭靖掌卸来势,短剑如电而出,还击一招。黄药师却不闪避,反手径拿他手腕夺剑。这一拿虽然狠辣无比,但王处一长剑已抵后心,教他不得不挺腰躲过,就此一让,夺剑的一手差了四寸,郭靖已乘机回剑剁刺。

  这一番恶斗,比适才更是激烈数倍。须知全真诸子初时固欲杀黄药师而甘心,好为周伯通与谭处端报仇,黄药师却明知其中生了误会。只是他生性傲慢,又自恃长辈身份,不屑先行多言解释,满拟先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,认败服输,再说明真相,重重的教训他们一顿。是以动武之际,他手下处处留情。否则马钰、丘处机等纵然无碍,孙不二、尹志平那里还有命在?那知郭靖突然出现,不但不出手助拳,反而舍死相拚,心想他如不是害死了黄蓉,何必如此惧怕自己。

  这时黄药师再不容情,一意要抓住郭靖问个明白,若是当真如己所料,虽将他碎尸万段,亦不足泄心中之愤。但此际郭靖占了北极星位,尹志平虽在烟雨楼上尚未爬下,双方优劣之势已然倒转。天罡北斗阵法滚滚推动,攻势绵绵而上。黄药师连抢数次,始终不能将郭靖逼开,心中焦躁起来,每当用强猛冲,全真诸子必及时救援,欲待回身下杀手先破阵法,郭靖却又稳恃枢纽,居中策应。四五十招下来,黄药师已被逼得难以施展,北斗阵越缩越小,合围之势已成,桃花岛主纵然有通天彻地之能,亦已难脱厄运。

  斗到分际,马钰长剑一指,叫道:“且住!”全真诸子各自收势,牢牢守住方位。马钰说道:“黄岛主,你是当代武学宗主,后辈小子,岂敢妄自得罪?今日我们恃着人多,占了形势,我周师叔、谭师弟的血债如何了断,请你说一句吧!”黄药师冷笑一声,说道:“有什么说的?爽爽快快的将黄老邪杀了。以成全真派之名,岂不美哉?看招!”身不动,臂不抬,右掌已向马钰面门劈去。

  马钰一惊闪身,但黄药师这一掌发出前毫无先兆,发出后幻不可测,虚虚实实,原是落英掌法中的救命绝招,他精研十年,本拟二次华山论剑时用以争胜夺魁,群殴之际使用不上,独对独的相斗,丹阳子功力再深,如何能是对手?马钰不避倒也罢了,这向右一闪,刚好撞上他的后着,暗叫一声:“不好!”待要伸手相格,敌掌已抵住胸口,只要他劲力一发,心肺全被震伤。全真诸子一齐大惊,剑掌齐上,但那里还来得及?眼见马钰立时要命丧当场,那知黄药师哈哈一笑,撤掌回臂,说道:“我如此破了阵法,谅你们输了也不心服。黄老邪死则死耳,岂能让天下英雄笑话?好道士,一齐上吧!”

  刘处玄“哼”了一声,挥拳便上,王处一长剑紧跟递出,天罡北斗阵又已发动。这时打的是第十七路阵法,王处一之后该由马钰攻上。

  但王处一疾刺一剑让出空档,马钰不向前攻,反而后跃两步,叫道:“且慢!”众人又各住手。马钰道:“黄岛主,多承你手下容情。”黄药师道:“好说,好说。”马钰道:“按理说,此时晚辈命已不在,先师遗下的这个阵法,已然被你破了,咱们若知好歹,该当垂手服输,听凭处置。只是师门深仇,不敢不报,了结此事之后,晚辈自当刎颈以谢岛主。”黄药师脸色惨然,挥手道:“多说无益,动手吧。世上恩仇之际,原本难明。”

  郭靖心想:“马道长等与他动手,是为了要报师叔师弟之仇。其实周大哥好端端的活着,谭道长之死也与黄岛主无涉。但若我出言解释明白,全真诸子退出战团,单凭大师父和我二人,那里还是他的敌手?别说师仇报不成,连自己的性命也是难保。”转念一想:“我若隐瞒此事,岂非成了卑鄙小人?众位师父日常言道:头可断,义不可失。”于是朗声说道:“马道长,你们的周师叔并没有死,谭道长是欧阳锋害死的。”

  丘处机奇道:“你说什么?”郭靖于是将那日自己在密室养伤,亲眼见到裘千里造谣、欧阳锋诬陷等情说了一遍。全真诸子听得将信将疑,丘处机喝道:“你这话可真?”郭靖指着黄药师道:“弟子恨不得生啖这老贼之肉,岂肯助他?只是实情如此,弟子不得不言。”黄药师听他居然替自己分辩,也是大出意料之外,说道:“你干么如此恨我?蓉儿呢?”柯镇恶接口道:“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明白?靖儿,咱们就算打不赢,也和这老贼拚了。”说着举起铁杖,着地横扫。

  郭靖听了师父之言,知他已原谅了自己,心中感到一阵喜慰,随即眼泪流了下来,叫道:“大师父,二师父他们死得好惨!”黄药师一伸手抓住柯镇恶铁杖的杖头,问郭靖道:“你说什么?朱聪、韩宝驹他们好好在我岛上作客,怎会死了?”柯镇恶用力一夺,那铁杖纹丝不动。黄药师又道:“你目无尊长,跟我胡说八道,动手动脚,是为了朱聪他们么?”郭靖眼中如要出血,叫道:“你亲手将我五位师父害了,还要假作不知?”提起短剑,当胸直刺。

  黄药师将铁杖一甩,当的一声,杖剑相交,火花四溅,那短剑锋锐无伦,铁杖上被砍了一条缺口。黄药师又道:“是谁见来?”郭靖道:“五位师父是我亲手埋葬,难道还冤了你不成了?”黄药师冷笑道:“冤了又怎样?黄老邪一生被人瞧错了,杀几个人难道还会赖账?不错,你师父通统是我杀的!”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:“不,爹爹,不是你杀的,你千万别揽在自己身上。”众人转头一看,只见说这话的正是黄蓉。众人全神酣斗,竟未当心她何时到来。

  郭靖乍见黄蓉,呆了一呆,心中不知是喜是愁。黄药师见女儿无恙,痛恨郭靖之心全消,哈哈大笑,说道:“好孩子,过来,让爹疼你。”这几日来黄蓉受尽了熬煎,到此时才听到一句亲切之言,飞奔过去,投入父亲怀中,哭道:“爹,这傻小子冤枉你,他……他还欺侮我。”黄药师搂着女儿笑道:“黄老邪独来独往,数十年前,无知世人早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头上,再加几桩,又岂嫌多了?江南五怪是你梅师姊的大仇,当真是我亲手杀了。”黄蓉急道:“不,不,不是你,我知道不是你。”黄药师微微一笑,道:“傻小子这么大胆,竟敢欺侮我的好孩子,你瞧爹收拾他。”

  一言甫毕,突然回手一掌,快似电闪,当真来无形、去无踪。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俩的对答,突然拍的一声,左颊热辣辣的吃了一记耳光,待要伸手挡架,黄药师的手掌早已回到了黄蓉头上,轻轻抚摸她的秀发。这一掌打得声音甚响,劲力却弱,郭靖抚着面颊,茫然失措,不知上前动手,还是怎地。

  柯镇恶听到郭靖被打之声,只怕黄药师已下毒手,急问:“靖儿,你怎么?”郭靖道:“没事。”柯镇恶道:“别听妖人妖女一搭一档的假撇清,我虽没有眼珠,但你四师父亲口说道,目睹这老贼害死你二师父,逼死你七……”郭靖不等他说完,双掌一错,猛向黄药师扑去。柯镇恶铁杖挥动,同时搂头盖到。黄药师放下女儿,闪开郭靖手掌,抢步来夺铁杖,这次柯镇恶有了防备,却没被他夺着。剎时之间,一师一徒已与黄药师斗得难解难分。

  郭靖虽屡逢奇人,学得不少神妙武功,但与这位武学大宗师的桃花岛主相较,究竟相去甚远,纵有柯镇恶相助,亦是无济于事,只拆了二三十招,已被逼得难施手脚。丘处机心道:“全真派危急时他师徒出手相助,眼下二人落败,我们岂可坐视?且不管周师叔生死如何,先打服了黄老邪再作分晓。”长剑一指,叫道:“柯大侠退回原阵!”此时尹志平已从烟雨楼上爬下,虽被摔得脸青鼻肿,却无大伤,奔到柯镇恶身后仗剑守护。天罡北斗阵绵绵发动,将黄药师父女围在垓心。

  黄药师大是恼怒,心想:“先前误会,攻我尚有话说,眼下这群杂毛仍是恃众欺寡,黄老邪当真害怕杀人吗?”身形一闪,直扑柯镇恶左侧。黄蓉见父亲脸露杀气,知他下手再不容情,心中一寒,却见王处一、马钰已挡开父亲掌势,柯镇恶的铁杖却恶狠狠的向自己肩头压下,口中还骂道:“十恶不赦的小贱人,鬼妖女!”黄蓉从来不肯吃半点小亏,听他破口乱骂,怒从心起,叫道:“老匹夫,你有胆子再骂我一句?”

  江南七怪都是生在市井的屠沽豪杰,出口伤人有甚难处?柯镇恶恨极了黄药师父女,听他如此说,什么怨毒的话都骂了出来。黄蓉自幼独居,那里听到过这些粗言秽语,饶是她聪明绝顶,柯镇恶每骂一句。她都怔了一怔,方懂得言中之意,到后来越听越不成话,越听越是不解,啐了一口,说道:“亏你还做人家师父,也不怕说脏了嘴。”柯镇恶骂道:“老子跟干净人说干净话,跟臭贱人说臭话!”

  黄蓉大怒,提起竹棒迎面直点。柯镇恶还了一杖,一来他眼不见物,二来打狗棒法神妙绝伦,数招一过,铁杖已被黄蓉用“引”字诀拖住,跟着竹棒挥舞,棒东杖东,棒西杖西,全然不得自由。柯镇恶在北斗阵中位居“天璇”,他一受制,阵法登时呆滞。丘处机剑光闪闪,刺向黄蓉背后,本来这一招原可解了柯镇恶之厄,那知黄蓉恃着身披宝甲,竟不理会,棒法一变,连打三招。丘处机长剑已指到她的背心,但心念一动:“丘某是何等样人,岂能伤这小小女孩?”剑尖触背,却不前送。就这样救援稍迟,黄蓉已抢到空隙,竹棒一送一收,借着伏魔杖法外崩之力,向左疾甩。柯镇恶力道全用反了,铁杖不由自主的脱出手掌,飞向半空,噗通一声,跌入了南湖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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