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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三回 鸳鸯锦帕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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渔樵耕三人一齐跳开,只是他们本已被逼到墙边,无处可退,渔人从门中跃出,农夫却跳上半截被推倒的土墙。那樵子将斧头插还腰中,笑道:“我早说这两位未存恶意,你们总是不信。” 那书生收剑还鞘,向郭靖一揖道:“小哥掌下容让,足感盛情。”郭靖忙起身还礼,心中却在怀疑:“我们本就不存歹意,为何这四人起初定是不信,一动手却反而信了?”黄蓉见他脸色,已知他的心思,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你若怀有恶念,早已将他们四人伤了。一灯大师此时又那里是你对手?”郭靖一想不错,连连点头。 那农夫和渔人重行回入室中。黄蓉道:“但不知大师的对头是谁?所云玉环又是什么东西?”那书生道:“非是在下不肯见告,实是我等亦不知情,只知我师出家与此人大有关连。”黄蓉正欲再问,那农夫忽然跳起身来,叫道:“啊也,这事好险!”渔人道:“什么?”那农夫指着书生道:“我师治伤耗损功力,他都毫不隐瞒的说了。若是这两位不怀好意,我等四人拦阻不住,我师父还有命么?”那樵子道:“状元公神机妙算,连这一点也算不到,那能做大理国的相爷?他早知两位是友非敌,适才动手,一来是想试试两位小朋友的武功,二来是好教你信服啊。”那书生微微一笑,农夫和渔人横了他一眼,一半钦佩,一半怨责。 就在此时,门外足步声响,那小沙弥走了进来,合什说道:“师父命四位师兄送客。”各人当即站起。郭靖道:“大师既有对头到来,我们焉能就此一走了事?非是小弟不自量力,却要和四位师兄一齐先去打发了那对头再说。” 渔樵耕读互望一眼,各现喜色。那书生道:“待我去问过师父。”四人一齐入内,过了良久方才出来。一看四人脸上情状,已知一灯大师未曾允可,果然那书生道:“我师多谢两位,但他说各人因果,各人自了,旁人插手不得。” 黄蓉道:“靖哥哥,咱们自去跟大师说话。”二人走到一灯大师禅房门前,却见木门紧闭,郭靖打了半天门,一无回音,这门虽然一推便倒,可是他那敢动粗?那樵子黯然道:“我师是不能接见两位的了。山高水长,咱们后会有期。”郭靖忽然灵机一动,朗声道:“蓉儿,大师许也罢,不许也罢,咱们下山,但见山下有人啰嗦,先打他一个落花流水。”黄蓉道:“此计大妙。若是大师对头十分厉害,咱们死在他的手里,也算是报了大师的恩德。” 郭靖的话是冲口而出,黄蓉却是故意提高嗓子,要叫一灯大师听见。两人甫行转过身子,那木门果然呀的一声开了,一名老僧尖声道:“大师有请。”郭靖又惊又喜,与黄蓉并肩而入,只见一灯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。两人伏地拜倒,一抬头,见一灯脸色焦黄,与初见时神完气足的模样不大相同。两人又是感激,又是难过,不知说什么话好。 一灯微微一笑,向门外四弟子道:“大家一起进来吧,我有话说。” 渔樵耕读走进禅房,躬身向师父师叔行礼。那天竺僧人点了点头,随即低眉凝思,对各人不再理会。一灯大师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出神,手中玩弄着一枚羊脂白玉的圆环。黄蓉心想:“这明明是女子戴的玉镯,却不知大师的对头送来有何用意?” 过了好一阵,一灯叹了口气道:“终日食饭,何曾食着一粒米?”回过头来,向郭靖和黄蓉道:“你俩一番美意,老僧心领了,中间这番因果,我若不说,只怕事后各人的亲友弟子辗转寻仇,惹出无限风波,大非老僧本意。你们知道我原来是什么人?”黄蓉道:“伯伯原来是云南大理国的皇爷,天南一帝,威名赫赫,天下谁不知闻?” 一灯微微一笑道:“皇爷是假的?老僧是假的,就是你这个小姑娘,也是假的。”黄蓉不懂他的禅理,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美目,怔怔的望着他。一灯缓缓的道:“我大理国自神圣文武帝太祖开国,那一年是丁酉年,比之宋太祖赵匡胤赵皇爷陈桥兵变、黄袍加身还早了二十三年。我神圣文武帝七传而至秉义帝,他做了四年皇帝,出家为僧,把皇位传位给侄儿圣德帝。后来圣德帝、兴宗孝德帝、保定帝、宪宗宣仁帝,我的父皇景宗正康帝,都是避位出家为僧,自太祖到我,十八代皇帝之中,倒有七位出家。”渔樵耕读都是大理国人,自然知道先代史实,郭靖和黄蓉却听得奇怪之极,心道:“一灯大师不做皇帝做和尚,我们已十分诧异,原来他许多祖先都是如此,难道做和尚当真比皇帝还要好么?” 一灯大师又道:“我段氏因祖宗积德,在南方小国窃居大位。每一代都均知度德量力,实不足以当此大任,是以始终战战兢兢,不敢稍有陨越。但为帝皇的不耕而食,不织而衣,出则车马,入则宫室,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么?所以每到晚年,不免心生忏悔,回首一生功罪,总是为民造福之事少,作孽之务众,于是往往避位为僧了。”说到这里,抬头向外,嘴角露着一丝微笑,眉间却有哀戚之意,不知他心中是喜是悲。 六人静静的听着,都不敢接嘴。一灯大师竖起左手食指,将玉指环套在指上,转了几圈,说道:“但我自己,却又不是因此而觉迷为僧。这件因由说起来,还是与五老华山论剑、争夺真经一事有关。那一年全真教重阳王真人得了真经,翌年亲来大理见访,传我一阳指的功夫。他在我宫中住了半月,两人切磋武功,言谈甚是投合,岂知他师弟周伯通这十多天中闷得发慌,在我宫中东游西逛,惹出了一场事端。”黄蓉心道:“这位老顽童若不生事,那反而奇了。” 一灯大师低低叹了口气道:“其实真正的祸根,在我自己。我大理国小君,虽不如中华天子那般后宫三千,但后妃嫔御,人数也是不少,唉,这当真作孽。想我自来好武,少近妇人,连皇后也数日难得一见,其余贵妃宫嫔,那里还有亲近的日子?” 说到此处,一灯向四名弟子道:“这事的内里因由,你们原也不知其详,今日好教你们明白。”黄蓉心道:“他们当真不知,总算没有骗我。”只听一灯说道:“我众妃嫔见我日常练功学武,有的瞧着好玩,缠着要学,我也就随便指点一二,好教她们练了健身延年。内中有一个姓刘的贵妃,天资特别颖悟,竟然一教便会,一点即透,难得她年纪轻轻,整日勤修苦练,武功大有进境。也是合当有事,那日她在园中练武,却给周伯通周师兄撞见了。那位周师兄是个第一好武之人,生性又是天真烂漫,不知男女之防,一见刘贵妃练得起劲,立即上前和她过招。周师兄得自他师哥王真人的亲传,刘贵妃那里是他对手……” 黄蓉低声道:“啊哟,那老顽童出手不知轻重,一定将她打伤了?”一灯大师道:“人倒没有打伤,他是三招两式,就用点穴法将她点倒,随即问她服是不服。刘贵妃自然钦服,周师兄解开她的穴道,甚是得意,高谈阔论的说起点穴功夫的秘奥来。刘贵妃本来就在求我传她点穴功夫,可是你们想,这种高深武功,我如何能传给后宫妃嫔?她听周师兄一说,正是投其所好,于是仔仔细细的向他请教。”黄蓉道:“咳,那老顽童可得意啦。” 一灯道:“你识得周师兄?”黄蓉笑道:“咱们是老朋友,他在桃花岛上住了十多年没离开一步。”一灯道:“他这样好动的性儿,怎能耽得住?”黄蓉笑道:“是给我爹爹关着的,最近才放了他。” 一灯点头道:“这就是了。周师兄身子好吧?”黄蓉道:“身子倒好,就是越老越不成样儿。”一灯微微一笑,接着道:“这点穴功夫除了父女、母子、夫妇,向来是男师不传女徒,女师不传男徒的……”黄蓉道:“为什么?”一灯道:“男女授受不亲啊。你想,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点到,这门功夫焉能授受?”黄蓉道:“那你不是点了我周身穴道么?”那渔人与农夫怪她老是打岔,说些不打紧的闲话,一齐向她横了一眼。黄蓉也向两人白了一眼道:“怎么?我问不得么?”一灯微笑道:“问得问得。你是小女孩儿,又是救命要紧,那自作别论。”黄蓉道:“好吧,就算如此。后来怎样?” 一灯道:“后来一个教一个学,周师兄血气方刚,刘贵妃正当妙龄,两个人肌肤相接,日久生情,终于闹到了难以收拾的田地……”黄蓉欲待询问,口唇一动,终于忍住,只听他接着道:“有人前来对我禀告,我心中虽气,碍于王真人面子,只是装作不晓,那知后来却给王真人知觉了……”黄蓉再也忍不住,问道:“什么事啊?什么事闹到难以收拾?”一灯一时不易措辞,微一踌躇才道:“他们并非夫妇,却有了夫妇之事。” 黄蓉道:“啊,我知道啦,老顽童和刘贵妃生了个儿子。”一灯道:“咳,那倒不是,他们相识才十来天,怎能生儿育女?王真人发觉之后,将周师兄捆缚了,带到我跟前来让我处置。我们学武之人义气为重,女色为轻,岂能为一个女子伤了朋友交情,当即解开他的捆缚,并把刘贵妃叫来,命他们结成夫妇。那知周师兄大叫大嚷,说道本来不知这是错事,既然这事不好,那就杀他头也不肯再干,无论如何不肯要刘贵妃为妻。当时王真人叹道:‘若不是早知他傻里傻气,不分好歹,做出这等大坏门规之事来,早已一剑将他斩了。’” 黄蓉伸了伸舌头,笑道:“老顽童好险!”一灯接着道:“这一来我可气了,大声说道:‘周师兄,我确是甘愿割爱相赠,岂有他意?自古道:兄弟如手足,妻子如衣服。区区一个女子,又当得什么大事?’”黄蓉急道:“呸,呸,伯伯,你瞧不起女子,这种话简直胡说八道。”那农夫忍不住了,大声道:“你别打岔,成不成?”黄蓉道:“他说话不对,我定然要驳。”对于渔樵耕读四人,一灯大师既是君,又是师,他说出来的话,别说口中决不会辩驳半句,连心中也是奉若神圣,这时见黄蓉信口恣肆,都不禁又惊又怒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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