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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回 打狗棒法(2)


  欧阳公子大喜。随她走出岩洞。这一日天色晴朗,黄蓉极目望去,但见蓝天与海水相接,远处闲闲的挂着几朵白云,四下里确无陆地的影子。她走到昨日上陆的地方,忽然一惊,问道:“那舢舨呢?”欧阳公子道:“咦,那里去了?一定是被潮水冲走啦!”黄蓉瞧他脸色,知道定是他在半夜之中将舢舨推下海去,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,其居心之卑鄙龌龊,不问可知。自己本已不存生还之想,大海中风浪险恶,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载人远涉波涛,但这样一来,师父只怕永远不能回归中土了。

  黄蓉向欧阳公子凝视了一眼,自己脸上丝毫不动声色,心中却在打量如何杀他而相救师父。欧阳公子被她瞧得低下头去,不敢正视,黄蓉纵身跃上海边一块大岩,抱膝远望。欧阳公子心想:“此时不乘机亲近,更待何时?”双足一登,也跃上岩来,挨着黄蓉坐下,过了片刻,见黄蓉既不恼怒,也不移开身子,于是又挨近一些,低声说道:“妹子,你我两人终老于此,过神仙一般的日子。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!”黄蓉格格一笑,说道:“这岛上连师父也只三人,那岂不寂寞?”欧阳公子见她语意和顺,心中大喜,道:“有我陪着你,有什么寂寞?再说,将来生下孩儿,那更不寂寞了。”黄蓉笑道:“谁生孩儿啊?我可不会。”欧阳公子笑道:“我会教你。”说着伸出左臂去搂她。

  只觉左掌上一暖,原来黄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。欧阳公子一颗心突突乱跳,神不守舍。黄蓉将身子倚在他的怀里,左手缓缓上移,按在他手腕上的脉门之处,低声问道:“有人说,穆念慈穆姊姊的贞节被你毁了,可有这回事?”欧阳公子哈哈一笑,道:“那姓穆的女子不识好歹,不肯从我。我欧阳公子是何等样人,岂能强人所难?”黄蓉叹道:“这样说,旁人是冤屈她啦。”欧阳公子笑道:“这孩子空自担了虚名儿,可惜可惜!”黄蓉忽向海中一指道:“咦,那是什么?”

  欧阳公子顺她手指往海心望去,并未见到有何异状,正要相询,突觉左腕一紧,脉门被她紧紧扣住,半身酸软,登时动弹不得。黄蓉右手握住钢刺,反手向后,金刃带风,疾往他小腹刺去。两人相距极近,欧阳公子又正是神魂颠倒之际,兼之右臂折骨未愈,如何招架得了?总算他得过高人传授,白驼山二十余载寒暑的苦练没有白费,在这千钧一发之间,突然长身往前一扑,胸口在黄蓉背心上猛力一撞。黄蓉身子一晃,跌下岩去,那一刺却刺中了他的右腿,划了一条半寸多深、尺来长的口子。欧阳公子一跃下岩,只见黄蓉倒握蛾眉钢刺,笑吟吟的站着,但觉满胸疼痛,知道适才这一撞虽然逃得性命,但她软猬甲上千百条尖刺已刺入了自己胸口。

  黄蓉嗔道:“咱们正好好的说话儿,你怎么平白地撞我一下?我不理你啦。”说着转身便走。欧阳公子心中又爱又恨,又惊又喜,真是说不出的滋味,呆在当地做声不得。

  黄蓉回向岩洞,一路暗恨自己学艺不精,得遇如此良机仍是被他逃脱。走进洞内,见洪七公已经睡倒,地下吐了一滩黑血。不禁吃了一惊,忙俯身问道:“师父,怎样?觉得好些么?”洪七公微微喘息,道:“我要喝酒。”黄蓉大感为难,心想在这荒岛之上那里找酒去,口中只得答应,安慰他道:“我这就想法子去。师父,你的伤不碍事么?”说着流下眼泪来。

  她身遭大变,一直没有哭泣,这时泪水一流下,再也忍耐不住,伏在洪七公的怀里,放声大哭。洪七公一手抚摸着她的秀发,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心,柔声安慰。老叫化纵横江湖,数十年来做的只是风高放火、月黑杀人的勾当,从来没和妇人孩子打过交道,这时被她一哭,登时慌了手脚,只是翻来覆去的道:“好孩子别哭,师父疼你。乖孩子不哭。师父不要喝酒啦。”

  黄蓉哭了一阵,心情大感舒畅,抬起头来,见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泪水湿了一大块,嫣然一笑,掠了掠头发,说道:“刚才一刺没刺死那恶贼,真是可惜!”于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说了一遍。

  洪七公低头不语,过了半晌才道:“师父是不中用的了。这恶贼武功远胜于你,只好跟他斗智不斗力。”黄蓉急道:“师父,等您休息几天,养好了伤,一掌送他的终,不就完了?”洪七公惨然道:“我被毒蛇咬中两口,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,我拚着全身功力,将毒气逼出,纵然可以苟延数年之命,但数十年的武功已废于一旦,你师父只是个衰败老人,再也没半点功夫了。”

  黄蓉急道:“不,不,师父,您不会的,不会的。”洪七公笑道:“老叫化心肠虽热,事到临头,不达观也不成了。”他顿了一顿,脸色忽然转郑重,说道:“孩子,师父不得已要恳求你做一件极艰难、大违你本性之事,你能不能担当?”黄蓉忙道:“能,能!师父您说吧。”

  洪七公叹了口气道:“你我师徒一场,只可惜日子太浅,没能传你什么功夫,现下又是强人所难,要将一副千斤重担给你挑上,做师父的心中实不自安。”黄蓉见洪七公平素豪迈自若,这时说话却如此迟疑,心知托付给自己的事必然极其重大艰巨,忙接口道:“师父,您快请说,您今日身受重伤,都是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岛而起,弟子粉身碎骨,也难报师父大恩。就只怕弟子年幼,有负师父的嘱咐。”洪七公脸现喜色,问道:“那么你是答允了?”黄蓉道:“请师父吩咐便是。”

  洪七公颤巍巍的站起身来,双手交胸,北向躬身,说道:“祖师爷,您手创丐帮,传到弟子手里,弟子无德无能,不能光大我帮。今日事急,弟子不得不卸重担。祖师爷在天之灵,要庇佑这孩子逢凶化吉,履险如夷,为普天下我帮受苦受难的众兄弟造福。”说罢又躬身行礼。

  黄蓉初时怔怔的听着,听到后来,不由得呆了。洪七公道:“孩子,你跪下。”黄蓉依言跪下,洪七公拿过身边的绿竹杖,高举过顶,拱了一拱,交在她的手中。黄蓉惊疑不已,问道:“师父,您叫我做丐帮的……丐帮的……”洪七公道:“正是,我是丐帮的第十八代帮主,传到你手里,你是第十九代帮主。现下咱们谢过祖师爷。”黄蓉心神不定,只得学着洪七公的模样,交手于胸,向北躬身。

  洪七公舒了一口长气,脸现疲色,但神情甚是喜欢。黄蓉扶着他躺下,洪七公道:“现下你是帮主,我成了帮中的长老。长老虽受帮主崇敬,但若是遇到大事,须得听帮主号令,这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,万万违拗不得。只要绿竹杖在手,传下令来,普天下的乞丐须得凛遵。”黄蓉又愁又急,心想:“在这荒岛之上,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归中土。况且靖哥哥既死,我也不想活了,师父忽然叫我做什么帮主,统率天下的乞丐,这真是从何说起?”

  但眼见师父伤重,不能更增他的烦忧,他嘱咐什么,只好答应什么。洪七公又道:“今年七月十五,天下各路群丐首领,大会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城,原本是来听我指定帮主的继承人,现下你持绿竹杖去,诸兄弟自知道了我的意思。帮内一切事务,自有四大长老襄助于你,我也不必多嘱。只是无端端把你好好一个女娃娃送入叫化群里,却是委屈了你。”说着哈哈大笑。

  那知这一笑带动了身上创伤,不住大咳起来。黄蓉在他背上轻轻按摩,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止咳。洪七公叹道:“老叫化真的是不中用了,也不知何时何刻归位,得赶紧把打狗棒法传你。”黄蓉曾跟洪七公学过数十种功夫,却从未听见过打狗棒法的名称,心想这名字怎地这般难听?

  又想任他多凶猛的狗子,也必是一掌击毙,何必学什么打狗棒法,但见师父说得郑重,只得唯唯答应。洪七公微笑道:“你虽做了帮主,也不必变换本性,你爱顽皮胡闹,仍是只管顽皮胡闹便是。咱们做叫化,就贪图个无拘无束、自由自在,若是这个也不成,那个也不行,干么不去做官做财主?你心中瞧不起打狗棒法,爽爽快快说出来啊!”

  黄蓉微微一笑,道:“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,何必另创一套棒法?”洪七公道:“现下你做了叫化儿的头子,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。你衣服光鲜,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样,那狗子朝着你摇头摆尾还来不及,那里用得着你去打它?那穷叫化撞着狗子可就惨啦,自古道:‘穷人无棒被犬欺’。你没做过穷人,不知道穷人的苦处。”黄蓉拍手笑道:“这一次师父您可说错啦!”

  洪七公愕然道:“怎么不对?”黄蓉道:“今年三月间我逃出桃花岛到北方去玩,就扮个小叫化儿。一路上那恶狗要来咬我,被我兜屁股一脚,就夹着尾巴逃啦。”洪七公道:“是啊,要是狗子太凶,踢它不得,那就须得用棒来打。”黄蓉寻思:“有什么狗子这样凶?”突然领悟,叫道:“啊,是了,坏人也是恶狗。”洪七公微笑道:“你真是聪明。若是……”他本想说郭靖必然不懂,但心中一酸,住口不语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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