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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群蛇乱舞(2)


  穆念慈想到伤心之处,只感万念俱灰。完颜康低声道:“妹子,怎么了?”穆念慈不答。完颜康道:“我妈说你义父是我的亲生父亲。我还没能问个清楚,他们两人就双双去世,我一直心头胡涂。”穆念慈稍稍回心,暗想:“要是他真的还未明白自己的身世,那也不能太怪他。”当下说道:“拿你金印去见史丞相之事,再也休提。我去找黄家妹子,取了匕首来救你。”

  黄蓉本拟将匕首还她,但适才在窗外听了完颜康一番话,气他为金国谋干军国大事,心道:“我爹爹最恨金人,让他在这里关几天再说。”

  完颜康却问:“这庄里的道路极为古怪,你怎么认得出?”穆念慈道:“有一位高人在暗中给我指点,却不知是谁。他始终不肯露面。”完颜康沉吟了一下,道:“妹子,下次你再来,只怕被庄中高手发觉。你如真肯救我,你去替我找一个人。”穆念慈愠道:“我可不去找什么死丞相活丞相。”完颜康道:“不是丞相,是找我师父。”穆念慈“啊”了一声。

  完颜康道:“你拿我身边这条腰带去,在腰带的金环上用刀尖刻‘完颜康有难,在太湖西畔归云山庄’十三个字,到苏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,找到有九个死人骷髅,迭在一起,迭成样子是上一中三下五,你把这腰带放在第一个骷髅之下。”穆念慈愈听愈奇,问道:“干什么啊?”完颜康道:“我师父双眼已盲,她摸到金环上刻的字,就会前来救我。你放了腰带之后,不可停留,必须立刻离开。我师父脾气古怪,如发觉骷髅之旁有人,说不定会伤你性命。她神通广大,必能救我脱难,你在苏州玄妙观前等我便了。”穆念慈道:“你得立个誓,决不能再认贼为父,卖国害民。”完颜康怫然不悦,道:“我把事情弄明白之后,自然照我良心行事。你这时逼我立誓,又有什么用?”穆念慈道:“好!我去给你报信。”从他身上解下腰带。

  完颜康道:“妹子,你要走了?过来让我亲亲。”穆念慈道:“不!”站起来走向门口。完颜康道:“只怕不等师父来救,他们先将我杀了,那我可永远见不到你啦。”穆念慈心中一软,叹了一口长气,走近身去,偎在他怀中,让他在脸上亲了几下,忽然斩钉截铁的道:“将来要是你不做好人,我就死在你的面前。”完颜康软玉在怀,正想和她温存,万料不到她会在这时候说出这种话来,只呆得一呆,穆念慈已一跃而起,走出门去。

  出来时黄蓉如前给她指路,穆念慈奔到围墙之下,轻轻叫道:“前辈既不肯露面,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谢大德。”说罢跪在地下,磕了三个头,只听得一声娇笑,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:“啊哟,这可不敢当。”抬起头来,繁星在天,花影遍地,那里有半个人影。

  穆念慈好生奇怪,听声音依稀似是黄蓉,但想她怎会在这庄子之中,又怎识得庄中这些希奇古怪的道路?一面走路,一面思索,始终不得其解,走出离庄十余里,在一颗大树下打个盹儿,等到天明,乘了船过得太湖,来到苏州。

  那苏州是东南繁华之地,虽然比不得京城杭州,却也是锦绣盈城,花光满目,要知南宋君臣把东南财赋调集在苏杭二州,供其淫乐,苟安于半壁江山,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于金人铁蹄践踏下之苦。因此上道路间哀鸿遍野,朱门中笙歌沸耳。

  穆念慈心中有事,无心赏玩山川形胜,在一家面馆中匆匆吃了些面点,眼见太阳偏西,当即赶向北郊,依着完颜康所说路径去找寻他的师父。愈走道路愈是荒凉,眼见太阳没入山后,远处传来一声怪鸟鸣叫,心中不禁惴惴,她离开大道,向山后坳谷中找寻,直到天将全黑,那里有骷髅的踪影。

  她心下琢磨,且看附近有什么人家,权且借宿一宵,明天早晨再找。当下奔上一个山坵,四下一望,见西边山旁有一所屋宇,心中一喜,立即向西奔去。走到临近,却是一座破庙,门楣上一块破匾,写着“药王庙”三字,在门上轻轻一推,那门砰的一声,向后便倒,地下灰土飞扬,原来那庙久无人居。穆念慈走入进殿去,只见佛像东倒西歪,身上满是蛛网尘垢。她按住供桌用力一掀,那桌子尚喜完好,于是找些草来拭抹干净,再将破门竖起,吃了一些干粮,把背上包裹当作枕头,就在供桌上睡倒。心里一静,立时想起完颜康的为人,又是伤心,又是惭愧,不禁流下泪来,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,心头又不禁为之一荡,这样胡思乱想,柔肠百转,直到天交二更,方才睡着。

  睡到半夜,蒙眬中忽听得庙外有一阵飕飕的异声,既不似狂风扫叶,也不像流水激石,一凛之下,坐起来一听,那声音更加响了。她跃到门口向外一张,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,皓月之下,几千几万条青蛇蜿蜒东去,阵阵腥味从门缝之中传了进来。过了良久,青蛇才渐稀少,忽听脚步声响,三个白衣男子手持长杆,押在蛇阵后面。穆念慈缩在门后,不敢再看,只怕被他们发觉,耳听得脚步声过去,再在门缝中张望,此时蛇群过尽,荒郊寂静无声,穆念慈如在梦寐,真难相信适才自己亲眼所见的情景。

  她缓缓推开破门,向四下一望,朝着群蛇去路走了几步,见已瞧不到那几个白衣男子的背影,才稍宽心,正待回庙,忽见远处一块岩石之上,月光照射之处,有一堆灰白色的东西,模样甚是诡异。穆念慈走近一看,低低惊呼一声,正是一堆骷髅。她数了一数,上一中三下五,不多不少,恰是九颗白骨骷髅。

  她整日就在找寻这九个骷髅,然而深夜之中蓦地见到,形状又如此可怖,却也不禁脸上变色。她慢慢走近,从怀中取出完颜康的腰带,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颗骷髅,手臂微微发抖,刚一摸到,自己五个手指恰恰陷入了骷髅顶上五个小孔之中,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,就像骷髅张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,伸手一甩,却将骷髅带了起来。她大叫一声,转身想逃,走了两步,才想到全是自己吓自己,不禁失笑,当下将腰带放在三颗骷髅之上,再将顶端的那颗压在上面,心想:“他的师父真是古怪,却不知模样是怎样可怕?”那日梅超风在赵王府中与众人恶斗之时,穆念慈已随了义父母逃出王府,所以并未见到。

  她放好之后,心中默祝:“但愿师父您老人家拿到腰带,立刻去将他救出,命他改归正途。”心中正想到那身上套着铐镣的完颜康时,突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。穆念慈这一惊非同小可,当下不敢回头,双足一点,已跃过了骷髅堆,双掌护胸,这才转身,那知敌人如影随形,早已跟在她的身后,她刚转身,那人又在她后面肩头轻轻一拍。穆念慈连回五六次转身,始终不见到背后的人影,真不知是人是鬼,是妖是魔。穆念慈吓得出了一身冷汗,不敢再动,颤着声音叫道:“你是谁?”后面那人俯头过来在她头上一嗅,笑道:“好香!”

  穆念慈急转身子,只见一人儒生打扮,手挥折扇,神态甚是潇洒,正是在北京逼死她义父义母的凶手之一的欧阳公子。穆念慈又惊又怒,料知不敌,回身就奔出十余步,欧阳公子却已转在她的面前,张开双臂,笑吟吟的等着,她只要再冲几步,正好撞入他的怀里。穆念慈急收脚步,向左狂奔,只逃出数丈,那人又等在前面。她连换了几个方向,始终离不开他的掌握。

  欧阳公子见她又惊又怕,芳容失色,心中更是高兴,明知一伸手就可将她拿到,却偏要将她戏弄一番,犹如恶猫捉住老鼠,故意擒之又纵、纵之又擒的以资玩乐一般。穆念慈知道危急,飕地从腰间拔出柳叶刀,刷刷两刀,向他迎头砍去。欧阳公子笑道:“啊哟,不要动粗!”身子一侧,右手将她双臂带在外档,左手倏地穿出,已经搂住她的纤腰。

  穆念慈用力一挣,只感手腕上一痛,那刀已被他夺去掷下,自己身子刚刚挣脱,立时又被他双手抱着。这一下就如黄蓉在完颜康的钦使行辕外抱住她一般,双手恰好扣住自己脉门,只感全身酸软,再也动弹不得。欧阳公子笑得甚是轻薄,说道:“你拜为师,我马上放你。”穆念慈被他搂紧不放,他右手又在自己脸蛋上轻轻抚摸,知他必然不怀好意,心中一急,不觉一阵昏迷,晕了过去。

 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,方才悠悠醒转,只感全身酸软,有一个人紧紧搂住自己,迷糊之中,还道又已归于完颜康的怀抱,不自禁的心头一喜,待得睁开眼睛,却见抱着自己的竟是那个欧阳公子。穆念慈又羞又急,一挣想要跃起,身子竟自不能移动,张口想喊,才知嘴巴被他用手帕缚住。只见他盘膝坐在地下,脸上却是一副焦虑紧张的神色,他左右各坐着八名穿白衣的美貌女子,每人手中均执兵器,人人凝视着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髅,默不作声。

  穆念慈好生奇怪,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,回头一望,更是吓得魂飞天外,只见欧阳公子身后几千万条青蛇伏在那里,身子不动,口中舌头却不住摇晃,月光之下,数万分叉的红舌波荡起伏,化成一片舌海,煞是惊人。群蛇之中,站着三名白衣男子,手持长杆指挥,看每人神情,似乎均有所待。穆念慈回过头来,再看那九个骷髅和微微闪光的金环腰带,突然惊悟:“啊,他们是在等他的师父来临。瞧这神情,显然是布好了阵势向他寻仇,要是他师父孤身到此,怎能抵敌?何况这里尚有这许多毒蛇?”

  她心下十分焦急,只盼完颜康的师父不来。等了大约半个时辰,月亮渐渐升高,穆念慈见那欧阳公子时时抬头望月,心道:“莫非他师父是要等月至中天,方才出现么?”眼见月亮升过松树梢头,晴空万里,一碧如洗,四野虫声唧唧,偶然远处传来几声枭鸣,再无别种声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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