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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江南七怪(3)


  那矮胖子听人喝采,回头望了一眼。完颜烈见他满脸都是红色的酒糟粒子,一个酒糟鼻又大又圆,就如一只红柿子黏在脸上,心想:“这匹马好极,我出高价将它买下来吧。”

  就在这时,前面街上两个小孩子游戏追逐,横过马前,那马出其不意,吃了一惊,眼见一足将要踢到小孩身上,那矮胖子一提缰绳,自己身离马鞍,那马身上一轻,倏然跃起,在两个小孩头顶飞越而过,那矮胖子轻飘飘的落在马背。

  完颜烈一呆,心想这矮子骑术如此精绝,大金国骑射之士虽多,从未见有如此之人,真是人不可以貌相,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练骑兵,我手下的骑士岂不可以纵横天下?这比购得一匹骏马又好过万倍了。他是个雄心勃勃之人,这次南来,何处可以驻兵,何处可以渡江,看得仔仔细细,一一暗记在心,甚至州县长官的姓名才能,也详为打听。这时见到这矮胖子骑术神妙无比,心想南人朝政腐败,如此奇士弃而不用,遗诸草野,何不楚材晋用,当下决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做马术教头。

  他心意已决,发足疾追,只怕那马脚力太快,追赶不上,正要出声高呼,那马忽然站住。完颜烈心中又是一奇,心想疾奔之马,必定逐渐放慢脚步方能停止,怎么此马能在急行之中斗然收步,就是武功高明之人,也未必能在狂奔之中如此神定气闲的强行剎住,只见马背那矮胖子飞身下马,脚不着地,身子已钻入马旁的店内,落脚在店中楼梯之上。

  完颜烈抬头一看,见店中直立着一块大木牌,写着“太白遗风”四字,原来是一家酒楼,再抬头一看,楼头一块极大的金字招牌,写着“醉仙楼”三个大字,字迹劲秀,旁边写着“东坡居士”,原来是苏东坡所题。完颜烈见这个酒楼气派豪华,正想入去,忽见那矮胖子又从楼梯上奔了下来,手里托着一个酒坛,走到马前。完颜烈闪在一旁,看他怎地。

  那矮胖子站在地下,更加显得臃肿难看,身高不满三尺,膀阔却也有三尺,那马身子又特别来得高,他抬起头来,还碰不到马镫子,那知他身法轻灵如此,真是异事。只见他把酒坛放在马前,伸掌在酒坛肩上轻击数掌,随手一揭,把酒坛上面一小半瓦片揭了下来。完颜烈更加惊讶,心想原来此人内功深湛,用掌力击碎酒坛并不为难,自己也能办到,但碎得如此整齐,犹如刀削截泥坛一般,那可实在不易了。

  那矮子抛下酒坛上的泥封和一小半坛子,那酒坛已犹如一个深底的瓦盆,黄马前足一立,一声欢嘶,俯头饮酒。完颜烈闻得酒香,竟是浙江绍兴的名酿女儿红,从这酒香辨来,至少是三四十年的陈酒。自己在燕京时,宋朝使臣送来名酒,父皇分赐得几坛,酒香也不过如此,自己还也不舍得常饮,那知一匹坐骑一喝就是一坛?

  那矮胖子转身入内,手一扬,当的一声,一块东西掷在柜上,原来黄澄澄的是一锭金子,矮胖子道:“给开九桌上等的酒菜,八桌荤的,一桌素的。”掌柜的笑道:“是啦!韩三爷,今儿有松江来的四鳃鲈鱼,下酒再好没有。这金子您韩三爷先收着,慢慢儿再算。”矮胖子白眼一翻,怪声喝道:“怎么?喝酒不用钱?你当你韩老三是光棍混混,吃白食的么?”掌柜的笑嘻嘻的也不以为忤,大声叫道:“伙计们,用点心儿给韩三爷整治酒菜哪!”伙计们里里外外一迭连声的答应。

  完颜烈心想:“这矮胖子衣履不整,但出手这样豪阔,大家对他又如此的奉承,看来是嘉兴府的一霸,要请他做马术教头只怕是要费点周折了,且看他请些什么客人,再相机行事。”当下拾级登楼,拣了窗边一个座儿坐下,自有酒保过来招呼。完颜烈要了一斤酒,随意点了几个菜。

  这醉仙楼正在南湖之旁,湖面轻烟薄雾,几艘小舟荡漾其间,半湖都是绿油油的菱叶浮在水面,看得他心旷神怡。这嘉兴是古越名城,因为出的李子甜香有如美酒,所以春秋时这地方称为醉李。当年越王勾践曾在此地大破吴王阖闾,正是吴越之间交通的孔道。当地南湖中又有一种名产,是绿色的没角菱,又嫩又甜,为江南之冠,所以湖中菱叶特多。

  完颜烈正在赏玩风景,只听得杯筷声响,回头一看,见楼上已整整齐齐的开了九席台面,但说也奇怪,一桌上只摆了一双筷子,一只酒杯。他心中纳罕:“要是只有九个人吃酒,怎么开了九席?要是人多,又怎么只摆九副杯筷?难道这是是南人的风俗么?”他想了一会,不得要领,那矮胖子独据一桌,慢慢先喝起酒来。

  完颜烈又转头望湖,只见湖心中一叶渔舟,如飞般划来。这渔舟船只狭长,一头高高翘起,船舷上停了两排捉鱼的水鸟。完颜烈起初也不在意,但转眼之间,那渔舟赶过了远在它前头的小船,竟是快得出奇。

  他注目一望,这时渔舟渐近,见舟中坐了一人,舟尾划桨的穿了一身蓑衣,却是一个女子。她伸桨入水,轻轻巧巧的一扳,那渔舟就箭也似的向前射出一段路,船身几乎有如离开水面跃起,推算起来,这一扳之力至少也有二三百斤,一个女子而有如此劲力已是奇怪,而一支木桨怎么受得起如此大力?

  只见她又是数扳,渔舟已近酒楼,日光照在桨上,亮晃晃的原来是一柄点铜铸的铜桨。那渔女把渔舟系在酒楼下石级的木桩上,一跃登岸。坐在船舱里的汉子挑了一担粗柴,也跟着上来,两人径上酒楼,渔女向那矮胖子叫了声:“三哥!”各自占了一张桌子,坐了下来。矮胖子道:“四弟,七妹,你们来得早!”

  完颜烈打量那两人,见那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,正当妙龄,大眼睛,长睫毛,皮肤如雪,正是江南水乡的人物。她左手倒提铜桨,右手拿了蓑笠,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。完颜烈心想:“此人虽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,但另有一种天然风姿。”

  那挑柴的汉子从头到脚完全是个乡下佬的模样,年纪三十岁上下,一身粗布衣裤,腰里束了一条草绳,脚下一双草鞋,粗手大脚,神情木讷。他放下担子,把扁担往桌旁一靠,叽叽数声,一张八仙桌被他扁担推动了数寸。完颜烈一怔,细瞧那条扁担,外表并无异状,黑油油的,中间微弯,两头各有一个凸起,想是钩住担子以防滑下,这个扁担如此沉重,即使精钢熟铁,也无如此份量,不知是何物所制。那乡下人腰里插了一柄短斧,就如普通樵子砍柴用的一般,斧刃上尚有几个缺口。

  那两人刚坐定,楼梯上脚步声响,上来两人,那渔女叫道:“好!五哥、六哥,你们一起来啦。”前面一人身材又高又壮,足足总有三百余斤,身上围了一条围裙,全身油腻,敞开衣襟,露出毛茸茸的胸膛,袖子卷得高高的,手臂上全是寸许长的黑毛,瞧模样是个杀猪宰牛的屠夫,只是手里少了一柄尖刀。后面那人五短身材,头戴小帽,白净面皮,手里提了一杆秤,一个竹篓,似乎是个小商贩。这两人也各自据了一张桌子坐了。

  完颜烈暗暗称奇:“瞧那头上三人,都是身怀绝技的武林人物,怎么后来这二个市井小人却也与他们兄弟相称?”

  就在这时,楼下一声马嘶,接着两人惨叫了起来。那小贩笑道:“三哥,又有人想偷你的追风黄啦!”矮胖子笑道:“这叫做自作自受。”完颜烈探头往楼下一望,只见两个汉子痛得在地上打滚,满口呻吟。

  醉仙楼的掌柜笑道:“你这两个是外路贼,也不打听打听韩三爷的大名,好呀!敢在太岁头上动土,打起他宝马的主意来啦,还不到楼上磕头求饶去。”酒楼下众人纷纷议论,有的道:“韩三爷这匹宝马比人还灵,这两腿够这两个小贼受的。”有的道:“到嘉兴府来做案子,他妈的活不耐烦了。”完颜烈想:“原来这两人想偷马,反而让马踢了。”

  两个马贼挣扎着起来,口里不住“啊唷,啊唷”的哼着。忽听街边传来一阵登登登之声,似是铁物敲击石板,众人回头一望,只见街角上转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跛子来。他左手拿了一个铁拐杖,在石板路上东敲西击,显然他双目也已盲了,残疾又加上残疾,拐杖不但探路,还作支撑之用。他右肩扛着一柄猎叉,叉尾却悬着一只金钱豹,一跛一拐而来。完颜烈奇上加奇,心想:“从未听说过又瞎又跛的人能够打猎,而且竟然打了这样厉害的一头金钱大豹。”

  那瞎子似早已听到众人的说话,走到酒楼前面,嗄然说道:“马踢在那儿了?”一个偷马贼道:“左边膝弯里。”那瞎子“哼”了一声,突然伸出拐杖,在那偷马贼腰里点了一下,那人一声“啊唷”待要躲避,那里还来得及,只感腰里一痛,心中大怒,骂道:“你这贼化子,也来消遣老爷!”举手奔过来要打。

  他本来痛得伸足不得,这时忽然地膝弯里全然不痛了,奔到瞎子面前,呆了一呆,突然醒悟,右手本来高举过顶,于是慢慢垂了下来,作了一个揖道:“多谢您高人相救,小人无知,言语冒犯,求大人担待。”他转头对另一偷马贼道:“兄弟,快过来,求这位大爷也给你治治。”那偷马贼哼哼唧唧的蹩过来,苦着面道:“大……大爷……这畜生一脚踢在我胸口……”那瞎子杖交右手,伸出左手在他胸口摸了几摸,忽然在他腋窝里掏了两把。那马贼忍痒不住,吃吃的笑将起来,忽然作呕,吐出几口浓痰,胸口顿时不痛了,当即跪在地下,磕了几个响头,道:“神仙爷爷,真是……”那瞎子不再理他,拾级登楼。

  完颜烈暗暗称奇,心想:“我今日真是有幸,无意之间连遇高人。”只见那瞎子走到楼上,把豹子往地下一摔,叫道:“伙计,拿去劏好了,把骨头熬几碗浓汤。小心别把豹皮剥坏了。”酒保们答应着,三个人过来把大豹抬了下去。

  那瞎子向完颜烈一指,对酒保道:“待会切两斤豹肉,请那位爷台也尝尝。”酒保道:“是,是!”完颜烈吃了一惊:“怎么他瞧见我?难道他不是瞎子?”

  这时先前上来的众人都站了起来,齐叫:“大哥。”渔女走到东首第一张桌子旁,伸手在椅子上一拍,道:“大哥,你坐位在这里。”那瞎子道:“好。二弟还没来么?”那屠户模样的人道:“二哥已到了嘉兴,这会儿也该来了。”那瞎子一面说话,一面走到位子上坐下。完颜烈瞧了渔女刚才的行动,这才知道那人眼睛果然不能视物,只是他耳朵灵敏异常,渔女拍椅作声,他就循声而知椅子的所在。他知道自己坐在这里,大概自己挪动身子,不知不觉间发出一些微细的响声,因而被听他出来了。

  完颜烈乘机要与众人结交,站起身来,正想过去道谢惠赐豹肉,忽然楼梯上发出一阵踢跶踢跶拖鞋皮声响。完颜烈一怔,只见楼梯口先探上一柄污糟邋遢的油纸扇子,先搧了几下,接着一个穷酸摇头晃脑的踱了上来,正是刚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。完颜烈心想:“我的银两必是此人所窃……”心头正自冒火,那人咧嘴向他一笑,装个鬼脸,转头和众人招呼起来,原来竟是他们的二哥。

  完颜烈寻思:“他们个个身怀绝技,和他们动武,自己决讨不了好去,且瞧一下动静再说。”那穷酸喝了一口酒,摇头晃脑的吟道:“不义之财……放他过……玉皇大帝……发脾气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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