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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深宵发桐棺 破晓试蛇剑(4)


  何红药道:“你家里的人和我们没有冤仇,那不错,所以我们手下留情,没有当场要他们性命。你既有朱睛冰蟾至宝,他们的伤很容易治好,至于那姓夏的小子呢,哼,我们要慢慢的折磨。”承志道:“她年纪轻轻,有什么事情对你们不起?”何红药冷笑道:“谁教他是金蛇郎君的儿子?哼,这也罢了,谁教他是那姓温的贱货生的?”承志一惊,心想怎么她连青青的母亲姓温都知道了?

  何红药见承志沉吟不语,阴森森的道:“你来胡闹些甚么?”承志道:“你们如与金蛇郎君有梁子,干甚么不迳去找他报仇?”何红药道:“老子要杀,儿子也要杀!你既与他有瓜葛,连你也要杀!”承志不愿再与这老乞婆啰唆不清,高声叫道:“何教主,你到底出不出来?放不放人?”屋中寂然无声,过了一阵,重重回声从五堵高墙上撞了回来。

  承志挂念青青,身形一斜,猛从何红药身旁穿过,直向房门冲去。两名五毒教徒来挡,承志双掌起处,把两人直掼出去。他一冲入内,见厅中空荡荡的没有人影,转身直奔东厢房,一腿踢开房门,只见房里有两名教众卧在床上,原来都是日前被他用“分筋错骨手”扭伤了关节的人,正在床上养伤,见他人来,吓得跳了起来。

  承志东奔西窜,四下找寻,五毒教众乱成一团,处处兜截,过不多时,承志已把每一间房子找了一个遍,不但见不到青青的影子,连何铁手也不知去向。他焦躁异常,把缸瓮箱笼乱翻乱踢,里面饲养着的蛇虫毒物都爬了出来。五毒教众大惊,一面和承志邀斗,一面分人捕捉毒物。潘秀达叫道:“是好汉到外面来决个胜负。”

  承志知他在教中颇有地位,决意擒住他逼问青青的下落,当下叫道:“好,我领教领教阁下的毒砂掌功夫!”施展百变鬼影轻身功夫,双足一蹬,已跃到他的面前。潘秀达大吃一惊,呼呼两掌劈到。承志道:“别人怕你毒掌,我偏不怕!”潘秀达叫道:“好,你就试试。”承志右掌一起,往他掌上抵去。

  潘秀达大喜,心想:“如换掌拆招,我或许打你不嬴,现在你和我毒掌相碰,可是自寻死路,怨我不得。”当下双掌运力,猛向前推,眼见要和承志手掌相碰,相距不到一寸,突见对方手掌一缩,脑后风声微动,知道不妙,待要缩身回掌,只觉颈中一紧,身子已被承志提了起来。五毒教众齐声呐喊,奔来相救,承志抓起潘秀达挥了一个圈子,众人怕伤了护法,不敢逼近。承志喝道:“你们掳来的人在那里?快说。”潘秀达闭目不理。

  承志伸手在他脊骨旁穴道一指戮去,潘秀达背上剧痛无比,有如一根钢条在他身体内绞来搅去,承志手一松,把他摔在地下。潘秀达痛得死去活来,但他确是硬汉,在地下滚来滚去,却不肯说一个字。承志道:“好,你不说,旁人呢?”他灵机一动:“我的点穴法除了本门中人,天下无人能救,我都给他们点上了,瞧何铁手敢不敢相害青青?”

  五毒教人众见潘秀达被擒,在程其斯率领下一拥上前,承志心想:“他们必定有什么严厉的教规,所以宁死也不肯吐露机密,我一齐将他们点倒再说。”当下身形晃动,在众人身旁穿来插去。教众中武功好的人还抵敌得了三招两式,其余都是还没看清来路,身上穴道已被闭住。片刻之间,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个人。何红药见势头不好,呼啸一声,夺门而出,五毒教人众都跟着拥出,不一刻,一座大屋中空荡荡的走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地上动弹不得的几十个人,有的呻吟低呼,有的对承志怒目而视。

  承志大叫:“青弟,青弟,你在那里?”除了阵阵回声之外,毫无声息。承志仍不死心,又到每个房间去看了一下,终于废然退出,抓了几名五毒教的教众来逼问,那些人只是闭目不答,承志无法可施,只得回到正条子胡同,见焦宛儿已率领了金龙帮的几名大弟子,将沙天广等身上毒气吸净,伤口包好。承志巡视了一周,知道各人性命无碍,但自己意中人落入敌手,只怕不能幸免,不禁愁肠百结。宛儿在一旁宽慰,同时又派出许多帮友四处去打探消息。

 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,忽然蓬的一声,屋顶上掷下一个大包裹来,众人吃了一惊,承志心里焦急异常,双手用力一扯,拉断绳索,还未打开包裹,已闻到一阵血腥气,只觉自己一颗心砰砰乱跳,双手出汗,一揭开包袱,赫然是一堆被切成八块的尸首,那首级面色已成乌黑,但白须白发宛然可辨。承志定了一下神,才看清楚这尸首原来是独眼神龙单铁生。承志一跃上屋,四下一张,只见西南角上远处有一条黑影向前疾奔,知道那必是五毒教中送尸首来的人,当下提气急追,只见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。

  承志一来救人心急,二来艺高胆大,也不理会“遇林莫入”的戒条,一直跟了进去,只见那人走到树林深处,有数十个人围着一堆火正在高谈阔论。一个人偶然回头,突见承志掩来,惊叫道:“克星来啦!”四散奔逃。承志先追逃得最远最快的那些教众,举手踢足,把他们穴道点中,回过身来,近者手点肘撞,远者用棋子掷打,只听见林中呼啸奔逐,惊叫斥骂之声大作。过了一盏茶时分,林中声息俱寂,承志垂手走出,拍了拍身上的灰尘。这一役把程其斯、齐云璈等五毒教中全部高手一鼓作气的点倒,只是何铁手和老乞婆何红药两人不在其内。承志心中稍定,寻思:“只要青弟此时还不遭毒手,他们有再大仇恨,也不敢加害于她。”

  他回到自己住宅,傍晚时分,出去打探的人都回报说没有线索。天交二更,承志命吴平与罗立如将单铁生的尸首送到京兆尹衙门去,公门中人见到他中毒惨死的模样,自然知道这是五毒教下的毒手。吴罗两人应命去了,宛儿领着几名帮友留在宅里看护伤者,防备敌人。

  承志焦虑挂怀,那里睡得着觉,盘膝坐在床上,筹思明日继续找寻青青之策,大约坐了一个更次,四下无声,只听见远处深巷中有一两声犬吠,打更的竹柝由远而近,又由近而远,承志思潮起伏,自责这一次失算中计,遭到了下山以来的首次大败,忽然寂静中围墙顶上轻轻一响。他心想:“如是吴平等回来,他们轻身功夫无如此高明,必是来了敌人。”当下仍旧坐在床上,静以待变,只听窗外如一叶落地,接着一人格格娇笑,柔声道:“袁相公,客人来啦。”承志道:“有劳何教主枉驾,请进来吧!”取出火折点亮蜡烛,开门迎客。何铁手一身白衣,飘然而入,见承志室中陈设简陋,除了一床一桌之外,四壁萧然,笑道:“袁相公好清高呀。”承志微笑不答。

  何铁手笑道:“我这番来意,袁相公一定是知道的了。”承志道:“要请何教主示下。”何铁手道:“你有求于我,我也有求于你,咱们这一个回合是没有输嬴。”承志笑道:“我想咱们不必再较量下去啦。何教主有智有勇,兄弟十分佩服。”何铁手笑道:“这是第一个回合,除非你把我们五毒教一下子灭了,否则还有得让您头疼的呢。”承志心中一凛,心想他们纠缠不休,确是不易抵挡,说道:“何教主既与我那兄弟的父亲有仇,还是迳去找他本人为是,何必与这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为难。而且常言道:冤家宜解不宜结……”何铁手嫣然一笑道:“这个将来再说,现在我要喝酒了。”

  承志心想此人真怪,于是命僮仆端整酒菜,宛儿不放心,换上了书僮的装束,亲自端酒菜到承志房里来。何铁手笑道: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,袁相公的书僮也是这样的品貌。”承志斟了两杯酒,何铁手仰头饮干,接着又连饮两杯,笑道:“袁相公不肯赏脸喝咱们的酒,小妹却生来卤莽大胆。”宛儿接口道:“咱们的酒没有毒。”何铁手笑道:“好,好,真是一位伶牙利齿的小管家。干杯!”承志和她对饮了一杯,烛光下只见她星眼流波,桃腮欲晕,心中暗忖:“我所识女子之中,论美自以阿九为第一。小慧诚恳真挚,宛儿豁达豪迈,都是女中之须眉,青弟虽爱使小性儿,但对我一片真情,温柔宛娈,令人不能自已。那知还有她这种艳若桃李,毒如蛇蝎的人物,真是天下之大,奇人异士,所在都有。”

  何铁手见他微微出神,也不言语,只是淡淡而笑过了一会,低语道:“袁相公绝世武功,小妹心折之极。尊师金蛇郎君听说当年也不会这种点穴手段,那么这功夫,袁相公是另有师承的了。”承志道:“不错,我另外还有两位恩师。”何铁手道:“袁相公武功集三家之所长,怪不得神乎其技。小妹今晚过来拜访,是求师来啦。”承志奇道:“兄弟不懂,请何教主赐教。”何铁手笑道:“袁相公如不嫌小妹资质愚鲁,就请收归门下。”

  承志哈哈大笑道:“何教主是一教之长,武功出神入化,却来跟兄弟开玩笑。”何铁手道:“你如不教我解救你点穴之法,难道我们教中几十个人,就眼睁睁让他们送命不成?”承志道:“只要你把我的朋友送回,再答应以后永远不来纠缠,我当然会给他们解救。”何铁手道:“这样说来,你是不肯收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弟了?”承志道:“兄弟学艺未精,求师还来不及,那敢授人艺业。咱们好言善罢,既往不咎,你道怎样?”何铁手笑道:“我把你朋友送还,你把我的朋友们治好。以后的事,走着瞧吧。”承志见她始终不肯答应罢手言和,心中怒气渐生,暗想:“你们五毒教虽然横行天南,但我们七省英雄豪杰也不见得就怕了你们。”当下一拱手,默不作声。

  何铁手盈盈站起笑道:“啊哟,咱们的袁大盟主生气啦。”一边道一边敛衽万福,嘻嘻笑道:“好啦,好啦,我给您陪不是。”承志还了一揖,心中怫然不悦,对她的行动颇不以为然。何铁手道:“明儿我把那位姓夏的小兄弟送回来,再请您的大驾光临,救治我的朋友。”承志道:“就此一言为定。”何铁手微微躬身,转身走出,她并不上屋,径往大门走去,承志只得一路送出去,僮仆们点烛开门。

  宛儿跟在承志身后,暗想:“这女子行动诡秘,别在大门外伏有徒党,诱袁相公出去袭击,我先去瞧瞧。”乘众人转弯时故意落后,身上藏好蛾眉钢刺,越墙而出。躲在墙角边向外一望,只见大门口停了一乘暖轿,四名轿夫站在轿前,此外却无别人。宛儿矮了身子,悄悄走到轿后,双手把轿子轻轻一托,知道轿内无人,这才放心,正要走回,大门开处,僮仆手执火把,承志把何铁手送了出来。

  宛儿灵机一动:“她既不肯罢手,以后麻烦正多,我要找到她的落脚地方,她如再来纠缠,好让袁相公上门攻她个出其不意。”她存了报恩之心,也不怕前途艰险,钻入轿底,手脚攀住了轿子底下的木架。那暖轿四周用厚呢围住,又在黑夜,竟无一个发觉。只听见何铁手一阵轻笑,踏入轿中,四名轿夫抬起轿子,飞步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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