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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猜妒情原切 娇嗔爱始真(3)


  于路数日,到了南京。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,又是孝陵所在,是太祖当年开国建都的地方,虽遭乱世,仍旧十分繁华。两人在客店中歇了,假称是来南京访友的士人。第二日,承志把店伴叫来,问他魏国公府在什么地方。那店伴茫然不知,说南京那里有什么魏国公府。青青恼了,骂道:“魏国公是本朝的第一大功臣,什么没有国公府?”店伴道:“要是有,请相公去找吧,小人是不知道。”青青怪他挺撞,伸手要打,被承志挡住,那店伴唠唠叨叨的去了。

 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,毫无头绪。袁承志报仇心切,想暂时撇开,但青青坚执不允。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,都说徐大将军的后人现在袭封王爵,执掌南京的兵权,王府是数年前新起的,却不知有什么魏国公府。依青青说就要夜闯王府,袁承志极力反对,说王府是年前新建的,宝藏一定不在那里,就算真在王府之内,凭两人之力也决起不出来,别一动手之后,让王府得知了消息,反而把重宝挖了去。青青一听有理,也无别法。

  两人这天叫了一艘河船,在秦淮河中游河解闷。承志道:“令尊何等英雄,他得了这张图却也找不到宝藏,可见这回事本来是很渺茫的。”青青道:“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,那里有错?又不是一两金子二两银子的事,当然不能轻轻易易就教人得到。”承志道:“再找一天,如仍旧问不到,咱们得走了。”青青道:“再找三天!”这时河中笙歌处处,桨声灯影,青青喝了几杯酒,脸上酡红,灯下尤其显得美艳。袁承志笑道:“好,依你,三天就三天!”

  青青见邻船中传出阵阵歌声,盈盈笑语,加上酒意微醺,笑道:“大哥,咱们叫两个姐儿来唱曲喝酒好么?”承志为人方正,听她说要叫妓陪酒,脸上通红,说道:“你喝醉了么?这样胡闹!”那游船上的船夫最喜客人叫妓,他们可以分到赏钱,忙道:“到秦淮河来的相公们,那一个不叫姐儿们陪陪,相公们如有相熟的,小的就去叫来。”袁承志双手乱摇,连叫:“不要,不要!”青青道:“河上那几位姑娘最出名呀?”船夫道:“讲到名头,像卞玉京啦,柳如是啦,董小宛啦,李香君啦,哪一位不是又会做诗、又会写字的女秀才哪!”

  青青道:“那么你把什么柳如是、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。”船夫伸了伸舌头道:“你这位相公大概是初来金陵。”青青道:“怎么?”船夫道:“这些出名的姑娘,相交的是王孙公子和出名的读书人。普通做生意的,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,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能见到呢,那里能请得来?”青青啐道:“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!”船夫道:“秦淮河里有的是好姑娘,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。”承志道:“咱们要回去哩,改天再说吧。”青青笑道:“我还没玩够呢!”她转头对船夫道:“你叫吧!”

  那船夫巴不得有这么一声,提高声音喊了几声,不多一刻,一艘花舫从河边转了出来,两名妓女从跳板上过来,向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。承志起身回礼,脸上十分尴尬,青青见他一副狼狈模样,心中暗暗好笑。那两名妓女自是庸脂俗粉,一个吹了一会箫,一个唱了两个小曲,青青暗暗皱眉,觉得不堪入耳。

  承志低声埋怨:“你胡闹得越来越不成话啦!”青青笑着央求:“好啦,还骂不够么?我吹一会箫给你听。”从姑娘手中接过箫来,拿手帕醮了酒,在吹口处擦了半天,接嘴吐气,同时是一箫,音调登时大不相同。承志当日在石梁玫瑰坡上听她吹过。这时河上波光月影,酒浓脂香,又是一番光景。那两个妓女听她吹得如此好听,都不觉呆了。

  承志正听得出神,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在他们船边,只听见有人哈哈大笑,叫道:“好箫,好箫!”接着三个人跨上船来。青青见有人打扰,心头恚怒,放下箫管,侧目斜视。见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折扇,满身锦绣,大约三十岁年纪,生得粗眉细眼,一脸横肉。后面跟着的是两个家丁,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“总督府”三个大字。袁承志站起来拱手相迎,两名妓女已叩下头去,青青却端坐不动。那人一面大笑,一面走进厅来,说道:“打扰了,打扰了!”大刺刺的坐了下来。

  袁承志道:“不敢请问台驾尊姓大名。”那人还没回答,一个妓女道:“这位是凤阳总督府里的马公子。”马公子也没问袁承志姓名,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尽在青青的脸上溜来溜去,笑道:“你是那个班子里的?倒吹得好箫,怎么不来伺候我大爷啊?哈哈!”

  青青听他把她当作是唱小旦的戏子,柳眉倒竖,当场就要发作,承志向她连使眼色,道:“这位是我兄弟,咱们是到南京来访友的。”马公子道:“访什么友?今日遇见了我,交了我这个朋友,你们就吃着不尽了。”袁承志心中十分恼怒,当下不动声色,问道:“马士英马大人与阁下怎样称呼?”马公子十分得意道:“那是家叔。”这时那边花舫上又过来一人。

  那人穿着一身藕色熟罗直裰,獐头鼠目,留了两撇小胡子,作了一揖,向马公子笑道:“公子爷,这位兄弟的箫吹得不错吧?”承志见他模样,知道他是马公子的清客篾片。马公子道:“景亭,你对他们说说。”那人姓杨名景亭,当下对袁温两人道:“马公子是凤阳总督马大人的亲侄儿,交朋友是最热心不过的。马大人最喜欢他,待他如亲生儿子一模一样。这位兄弟最好就搬到马公子府上去住。”

  承志见他们出言不逊已极,生怕青青发怒,那知青青突然笑颜逐开,说道:“那是再好不过,咱们这就上岸去吧。”马公子就如天上掉下了一个宝贝,伸手去拉她,青青一缩,笑着把一名妓女往他身上推去。承志心中大奇,只好默不作声。青青站起身来,对马公子道:“这两位姑娘和船家,小弟想每人打赏五两银子……”马公子忙道:“当然是兄弟给,你们明儿到账房来领吧!”青青嫣然一笑道:“今儿赏了她们,岂不爽快?”马公子连说:“是,是!”他手一摆,家丁已拿出十五两银子放在桌上。船夫与两名妓女谢了,马公子目不转睛的望着青青,不一会,船已拢岸。

  杨景亭道:“我去叫轿子!”青青忽然叫道:“啊哟,我有一件要紧东西放在下处,这就要去拿。”马公子道:“我差家人给你去取好啦,好兄弟,你住在那里?”青青道:“我住在金川门外的法华寺里。这东西不能让别人去拿。”杨景亭在马公子耳边道:“盯着他,别让这孩子溜了!”马公子眨眨眼道:“不错,不错!”他转头对青青道:“那么好兄弟,我和你一起去吧!”说着伸手要搂她的肩膀,青青嗤的一笑,向旁一避道:“不,我不要你去!”

  马公子见她撤娇撒痴,魂都没了,对杨景亭道:“景亭,你瞧这位兄弟穿了女装,金陵城里没一个娘们能比得上。”青青道:“大哥,咱们去吧!”挽了袁承志的手,向前走去。马公子一使眼色,四人都跟在他们后面,他抢上几步,和青青说笑,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谈。

  青青与承志为了寻访魏国公府,十多天来南京城内城外都走遍了,所以两人道路已很熟悉。承志见她尽往荒僻无人之地走去,知她已启了杀机,心想:“这马公子虽然无行,但这事罪不致死,师父常说,学武之人决不能滥杀无辜,这是本门大戒,我如何不阻?”于是停步说道:“青弟,咱们回去吧。”青青笑道:“你一人先回去吧!”马公子大喜,道:“对,对,你一个人回去。”袁承志摇头叹息:“这人死到临头,还是不悟!”说话之间已到了一片坟场,马公子已走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,问道:“快到了吗?”青青一声长笑,说道:“已经到啦!”

  马公子一愣,心想到这坟堆中来干什么。那篾片杨景亭看出情形有点不对,但想我们有四个人,这两名家丁又都孔武有力,谅这两个文弱书生使不出什么奸来,当下说道:“小兄弟,别去啦,大伙儿到公子府上热烘烘的去喝两钟吧!”青青冷笑两声,袁承志道:“你们快回去,别啰嗦啦。”他存心指点一条明路给他们,但这四个酒囊饭袋那里懂得。

  马公子诈癫纳福,说道:“好兄弟,我累啦,你扶我一把!”挨近青青肩旁,伸右臂往她肩头搭去,只见白光一闪,承志暗叫不好,待要上前拦阻,马公子那个胡涂脑袋已滚下地来,脖子中鲜血直喷。杨景亭和两名家丁都惊呆了,青青上前一剑一个,全都刺死,承志心想既已杀了一个,形迹已露,那么索性斩草除根,以免后患,当下也不再阻挡。青青在马公子身上拭干了剑上血迹,嘻嘻娇笑。承志道:“这种人打一顿教训教训也就够了,你也忒狠了一点。”青青眼睛一白道:“这种脏气我受不下。”

  承志心想马公子这种人仗势横行,伤天害理之事一定做了不少,杀了也不能说不对,于是正色说道:“这种坏蛋,杀就杀了,要是你将来乱杀一个好人,咱们交情就此完了。”青青吐了吐舌头,笑道:“兄弟不敢!”两人把尸首踢在草丛之中,正要回归客店,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,两人忙缩身躲在左边一个坟堆后面。只听见脚步声响,东面和西面都有人过来,两人从坟后探眼相望,见两边都有十多人,均提着油纸灯笼,走到相近,东面的人击掌三下,西边的人击掌两下,跟着又击两下,大家一言不发,围坐在坟前。他们坐的地方,与两人相距有十多丈,说什么听不清楚。青青好奇之心大起,想挨近去听。承志拉住她衣袖低声道:“等一下。”青青道:“等什么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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