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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叹息生民苦 跋涉世道艰(1)


  斜阳将堕,归鸦阵阵,陕西秦岭道上一个少年书生骑了一匹白马,正在逸兴横飞的观赏风景。这个书生二十岁还不到,手执马鞭,高声吟哦: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”他身后随着一名十多岁的书僮,骑着一匹瘦马,马臀上堆了一扎书,一卷行李,他见天色眼下就黑,公子还不加赶路,于是催道:“公子,这条道上很不太平,要是今晚赶不到宿头,遇上盗贼可不是玩的呢。”那书生笑了笑,马鞭一扬,放开马向前奔去。

  这公子姓侯名朝宗,表字方域,河南商坵人氏,是世代书香之后。这年正是明崇祯五年,侯公子禀明父母,出外游学,其时逆奄魏忠贤已经伏法,但天下大乱,道路不靖,盗贼如毛,侯公子的父母本来很不放心,但他坚执要去,说大丈夫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,胸中才有经纬学问,他父母强他不过,只索罢了。侯公子才气纵横,甚有胆略,带了一名僮儿侯康,一路往西,沿途游山玩水,到了终南山脚下。他一路遇到的尽是面黄肌瘦的农民,道路边上常见饿毙的死尸,有的口中还塞满了青草,模样惨不忍睹。他起初还拿银子出来周济,但后来见路上都是如此,施不胜施,只好心中暗暗叹息。这时见山边景色奇佳,忘了贫民惨状,扬鞭赏玩起来。

  他纵马驰了一阵,天色越黑,心中也有点焦急,催马急奔。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,到了一个小镇上,主仆两人大喜,想找客店借宿,那知道市镇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。侯康下马走到一家外面挂着“终南客栈”牌子的店外,高声叫道:“喂,店家,店家!”店里靠山,山谷响应,只听见:“喂,店家,店家”的回声,店里却丝毫没有动静。正在这时,一阵北风吹来,猎猎作响,两人都有点毛骨悚然。

  侯朝宗拔出佩剑,闯进店去,只见院子内两具尸首倒在地上,流了一大摊黑血。苍蝇绕着尸首乱飞,腐臭扑鼻而来,看来死尸已死去多日,侯康大叫一声,回身逃出店去。侯朝宗四下一瞧,到处箱笼散乱,门窗残破,似乎经过盗匪洗劫过的。侯康见主人不出来,又回进店去。侯朝宗道:“咱们到别处看看。”那知道市镇上没一家不是如此,有的女尸身上赤裸,显然是遭了强暴而被杀的。好好一个市镇中,到处阴风惨惨,尸臭阵阵。侯朝宗就算再大胆,这时也不敢停留了,急忙上马向西。

  主仆两人一言不发,又奔了十几里地。两人又饿又怕,正狼狈间,侯康忽道:“公子,你瞧!”侯朝宗顺着他手指看去,只见远处有一点火光,喜道:“咱们借宿去。”两人离开大道,向那火光走去,越走道路越是崎岖,侯朝宗忽道:“要是那是贼窟,咱俩岂不是自投死路?”侯康吓了一跳道:“那么咱们别去吧。”侯朝宗眼见四下乌云欲合,颇有雨意,说道:“先悄悄去瞧。”于是下了马,把马缚在路边树上,轻轻向火光走去。走得临近,看到原来是两间茅屋,侯朝宗先放了心,想到窗口往里窥探,忽然一只大狗一面狂吠,一面向他们扑了过来,侯朝宗挥动佩剑,那狗才不敢走近,只是乱叫。柴扉开处,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,手中提了一盏油灯,颤巍巍的询问是谁。侯朝宗道:“咱们是过路的客人,因为错过了宿头,想在府上借宿一晚。”老婆婆道:“那么请进来吧。”

  侯朝宗走进茅屋,见里面简陋异常,除了一个土炕之外,什么也没有。屋里还有一个老头,在不断咳嗽。侯朝宗叫侯康去把马牵来,侯康想起刚才见到的死人惨状,畏畏缩缩的不敢一个人出去。那老头儿挨下炕来,陪着他去牵了回来。老婆婆拿出几个冷饽饽来,烧了一壶开水给他们喝。侯朝宗那里吃过这种粗粝之物,咬了几口,便吃不下去了,问道:“前面镇上杀了不少人,是什么匪帮干的呀?”老头儿叹了口气道:“什么匪帮?土匪有这么狠吗?那是官兵干的好事。”

  侯朝宗大吃一惊:“官兵?官兵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、奸淫掳掠?他们长官不理吗?”老头儿冷笑一声:“你这位小相公大概是第一次出门,什么世情也不懂的了。长官?长官带头干的呀,好的东西他先拿,好看的娘们先给他。”侯朝宗道:“老百姓怎么不向官府去告?”老头儿道:“告有什么用?你不告自认晦气也就吧了,一告,十之八九还陪上自己的姓命。”侯朝宗道:“那怎么说?”老头儿道:“他们还不是官官相护,别说不会准你的状子,还把你打一顿板子收了监,你没钱孝敬他,那就别想出来啦。”侯朝宗不住摇头:“想不到陕西吏治之坏,一至于此。”又问:“官兵到山里来干么?”老头儿道:“说是来剿匪杀贼。其实山里的盗贼,那一个不是被官府逼得没生路才干的。官兵捉不到强盗,乱杀几个老百姓,拿了首级就上去报功,自己在地方上掳掠一阵,发了财,回去还好升官。”

  那老头儿越说越是切齿。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势,叫他别说了,只怕侯朝宗也是官家,多说惹祸。侯朝宗听得闷闷不乐,他祖父是明朝的太常,父亲是司徒,都是大官,现在父亲告老归隐,想不到世局败坏如此。听说辽东满洲人常常兴兵入寇,官兵不去抵御外侮,却在这在里残害小民,感叹了一会,就倒在炕上睡了。刚朦胧合眼,忽听见门外犬吠马嘶,好几个人怒喝叫骂,有人蓬蓬的猛力打门。

  老婆婆下炕来要去开门,老头儿摇手止住,对侯朝宗道:“相公,你到后面躲一躲。”侯朝宗和侯康走到后面,只闻到一阵新鲜的高粱杆气息,想来是堆柴草的地方,刚刚躲好,只听见格啦啦一阵响,茅屋的门已被打推倒,一个人粗声喝道:“干么不开门?”也不等回答,“啪”的一声有人被打了一记耳光。那老婆婆道:“上差老爷,我——我们老夫妻年老胡涂,耳朵不好,没听见。”那知又是一记耳光,那人骂道:“没听见就该打。快杀鸡,做四个人的饭。”老头儿道:“我们人都快饿死啦,那里有什么鸡?”

  只听见“蓬”的一声,似乎老头儿被推倒在地,老婆婆哭叫起来。又听见另一个声音道:“老王算了吧,今日跑了整整一天,只收到二十几两税银,大家心里不痛快,你拿他出气也没有用啊。”那老王道:“这种人,你不用强还行?说到这二十几两银子,不是我打断那个乡下佬的腿,这些土老儿们肯乖乖拿出来吗?”又有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:“这些乡下佬也真是的,穷得十几岁的大姑娘还穿不起裤子,再逼实在也逼不出来啦,只是太老爷又得骂咱们兄弟没用——”正说到这里,忽然侯朝宗的马嘶叫起来。那几个公差一惊,出门查看,见到了那两匹马,议论起来,说乘马的人一定在屋中借宿,那倒有一笔油水好捞,大家欢天喜地的进屋来搜寻。

  侯朝宗大惊,一扯侯康的手,轻轻从后门溜了出去。两人一脚高一脚低,在山里乱走,见无人追来,才放了心,幸亏所带的银两侯康背在背上。两人在树丛中躲了一宵,等天色大亮,才慢慢摸到大道上来。主仆两人在大道上走了十多里,商量到前面市镇再买代步脚力。侯康不住痛骂公差害人,正骂得痛快,忽斜刺小路里走来了四个公差,手中拿了炼条铁尺,后面两人各牵了一匹马,侯朝宗和侯康面面相觑,那正是他们的坐骑。这时要避开已经不及,只得若无其事继续走路。

  那四个公差不住向他们打量,一个满脸横肉的公差斜眼问道:“喂,朋友,你们干什么?”侯朝宗一听声音,正是昨晚打人的那个老王。侯康走上一步道:“那是咱们公子爷到终南山来游览的。”老王一把揪住侯康,挟手就夺过他背上的包裹,打开一看,见里面都是黄金白银,不由得十分眼红,喝道:“什么公子爷?瞧你就不是好东西!这些银子那里来的?多半是偷来骗来的,好,现在拿到贼赃啦,跟我见大老爷去。”他见这两人年幼好欺,想把他们吓跑,那知侯康道:“咱们公子是司徒大人的公子,见你们老爷去,那是再好也没有啦!”

  那老王听他一说,倒吓了一跳,软了下来,笑道:“咱们说一下笑话,有什么要紧。”侯康见他软了,得意起来,道:“快把马还给我,回头我们公子见了你们大老爷,叫他每人给你一百板子。”一个中年公差听了这话眉头一皱,心想这事恐怕还有后患,一不做二不休,索性杀了这两个雏儿,发一笔横财再说,突然抽出单刀,一刀向侯康劈来。侯康大骇,一缩头,那刀砍在肩上,鲜血淋漓,他倒有忠主之心,挡住公差,叫道:“公子快逃。”侯朝宗转身就奔。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,这次侯康有了防备,一偏身没有砍中,主仆两人舍命奔逃,四个公差手持兵刃追来。

  侯朝宗是官宦子弟,平时养尊处优,加之心中一吓,那里还跑得快,眼见就要被公差追上,忽然迎面一骑奔驰而来。那中年公差见有人来,高声叫道:“反了,反了,大胆盗贼,竟敢拒捕?”另外几个公差也大叫:“捉强盗,捉强盗。”他们诬陷侯朝宗主仆是盗匪,那么杀了谁敢前来过问。迎面那乘马越奔越近,马上乘客眼见前面两人奔逃,后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,以为真是捉拿强人,催马疾驰,奔到侯朝宗主仆中间,俯身伸臂,一手一个,拉住他们后领,提了起来。这时那四名公差也已气喘喘赶到,骑马的人把侯朝宗和侯康往地上一掷,笑道:“强盗捉住了。”随即跳下马来。这人身材魁梧,声音洪亮,满脸浓须,大约三十余岁模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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