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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回 慷慨御暴怀佳人(3)


  陈家洛忽道:“你们等我一下!”飞奔入内,隔了良久良久,仍不出来。两人不放心了,同进去,只见他喜容满脸,正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蹈。香香公主大急,以为他神智胡涂了,叫道:“你干什么?”陈家洛全然不觉,舞动了一会,又呆呆瞪视另一堆骸骨,香香公主叫道:“你别吓人呀,来吧!”只见他依照着一具骸骨的姿势,手足又动了起来。霍青桐听他举手投足之中挟带着一股劲风,恍然大悟,原来他是在钻研武功,拉着妹子的手道:“别怕,他没事,咱们到外面去等他吧!”

  两人回到翡翠池畔,香香公主道:“姊妹,他在里面干什么呀?”霍青桐道:“大概他看了那庄子之后,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数,所以在照着骸骨的姿势研探,咱们别去打扰他。”香香公主点点头,隔了一会,又问道:“姊姊,你干么不也去练呀?”霍青桐道:“那竹简上的汉文很古怪,我不识得,再说,他练的武功很深,我还不能练。”香香公主叹了一口气道:“现在我知道了。”霍青桐道:“什么?”

  香香公主道:“大殿上那许多骸骨,原来生前都会很深的武功,他们兵器被磁山吸去之后,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对打。”霍青桐道:“对啦,不过这些人也未必武功极好,大概他们学会了几招最厉害的杀手,在紧急关头就和敌人同归于尽。”香香公主道:“唉,这许多人都很勇敢……然而他学来干什么呢?难道也要和敌人同归于尽吗?”霍青桐道:“不,武功好的人,不会与敌人同归于尽的。他总是在钻研这些厉害招数的奇妙之处。”

  香香公主微微一笑,道:“那我就放心啦!”她望着碧绿的湖水,忽道:“姊姊,咱们一起下去洗澡好吗?”霍青桐道:“你真胡闹,他出来了怎么办?”香香公主笑道:“我真想下去洗澡。”她望着清凉的湖水呆呆出神,轻轻的道:“要是能永远住在这里,那我就高兴啦。”

  等了一个多时辰,洛家洛仍不出来。香香公主脱下皮靴,把脚放在水里,将头枕在姊姊腿上,望着天上悠悠白云,慢慢的睡着了。

  且说李沅芷和余鱼同一起出来寻访霍青桐,余鱼同知道七哥派他们两人同行的用意,他对李沅芷的一片痴心,数次援救,虽然很是感激,然而她越是深情,自己不由自主的越是想避开她,到底什么原因,却说不出来。一路上李沅芷有说有笑,他却总是冷冷的。

  李沅芷急了,发起小姐脾气来,一天早晨起身之后,偷偷躲在一个沙丘后面,瞧余鱼同是否着急。哪知他并不在乎,一见她不在,叫了几声没人答应,就径自向前走了。李沅芷气苦之极,这才知这个师哥对自己实在毫无情意,在沙丘后面哭了一场,打起精神再追上去。余鱼同淡淡的道:“啊,你在后面,我还道你先走了呢!”

  两人并辔而行,饶是李沅芷机变百出,对这心如木石之人却是束手无策,她心中打定了主意:“他真逼得我没路可走时,我就一剑抹了脖子。”行到中午,忽见前面沙漠中一跛一拐的走来了一头又瘦又小的驴子,驴子上坐着一个人一颠一颠的似乎在打瞌睡。走到近处,见那人十分奇怪,身上穿的是维人装束,背上负了一只大铁锅,右手拿了一条驴子尾巴,那头小驴臀上却没尾巴。更奇的,那驴子头上竟戴了一顶御林军军官的官帽,蓝水晶顶子,拖着花翎。驴背上那人大约四十多岁年纪,颏下留了一丛大胡子,见了人眉花眼笑,模样十分可亲。

  余李两人见驴头之帽与张召重平素所戴者一模一样,不禁起疑,但想张召重正是被围在黑水营之中,大概这是另外一个御林军军官的了。余鱼同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播,维人几乎无人不知,于是勒马问道:“请问大叔,可见到翠羽黄衫吗?”那人嘻嘻一笑,问道:“你们找她干吗呀?”余鱼同道:“有几个坏人想来害她。我们要叫她提防。要是你见着她,给带个讯成不成呀!”那人道:“好呀!怎么样的坏人?”

  李沅芷道:“一个大汉手里拿一个独脚铜人,另一个拿一柄虎叉,第三个是蒙古人打扮的。”那人点点头道:“这三个果然是坏蛋,他们想吃我的毛驴,反而给我抢来了这顶帽子。”余李两人对望了一眼,余鱼同道:“他们还有同伴吗?”那人道:“就是这个戴官帽的了。你们是谁呀?”余鱼同道:“我们是木卓伦老英雄的朋友。这三个坏蛋在哪里?可别让他们撞着翠羽黄衫。”

  那人道:“听说霍青桐这小妮子很不错,要是他们吃不到我的毛驴,肚子饿了,把这个大姑娘烤来吃了,那可不妙啦。”李沅芷心想关东三魔是有勇无谋之辈,不如找上他们去,想法子结果了他们,叫这瞧不起人的余师哥佩服我的手段,于是问道:“他们在哪里,你带我们去,我给你一锭银子。”那人道:“银子我倒不要,不过我要问问毛驴肯不肯去。”于是把嘴凑在驴子耳边,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阵子话,然后把自己耳朵凑在驴子嘴上,用心倾听,连连点头。

  两人见他装模作样,疯疯癫癫,心中暗暗好笑。那人听了一会,皱皱眉头,说道:“这驴子戴了官帽之后,自以为了不起啦。它瞧不起你们的坐骑,不愿意跟它们一起走,生怕没有面子,失了自己身份。”余鱼同一惊,心想:“这人行为奇特,说话中却似含有深意,皮里阳秋,骂倒了世上趋炎附势的暴发小人,难道这竟是一位风尘异人?”

  李沅芷瞧他的驴子又跛又瘦,一身污泥,居然还摆架子,不由得噗哧一笑。那人眼睛一横道:“你不信吗,那么我的毛驴就和你们的马匹比比。”李沅芷与余鱼同骑的都是木卓伦所赠的骏马,和这头走起来一跛一拐的驴子自有云泥之别,李沅芷道:“好呀,我们赢了之后,你可得引我们去找那三个坏蛋。”那人道:“是四个坏蛋。要是你们输了呢?”李沅芷道:“随你说吧。”那人道:“那你就得把这头毛驴洗得干干净净。让它出出风头。”李沅芷道:“好吧,就是这样。咱们怎样个比法?”

  那人道:“你爱怎样个比法,由你说便是。”李沅芷见他说话语气十拿九稳,似乎必胜无疑,倒起了一点挂虑,心想:“难道这头跛脚驴子当真跑得快?”灵机一转,笑道:“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呀?”那人把驴子尾巴一晃道:“毛驴的尾巴。它戴了官帽,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,所以不要了。”

  余鱼同听了他语带机锋,含意深远,更加不敢轻忽,向李沅芷使个眼色,叫她留神。李沅芷道:“你给我瞧瞧。”那人把驴尾掷了过来,李沅芷伸手接住,随手玩弄,似乎毫不在意,一指远处一个小沙丘道:“咱们从这里跑到那沙丘去,你的驴子先到是你胜,我的马先到是我胜。”那人道:“不错,驴子先到是我胜,马先到是你胜。”李沅芷对余鱼同道:“你先到那边,给我们作公证!”余鱼同道:“好!”抽马去了。

  李沅芷道:“走吧!”语声方毕,猛抽一鞭,纵马直驰,奔了数十丈,回头一望,见那毛驴一跛一拐,远远落在后面,她哈哈大笑,加紧驰奔,突然之间,一团黑影从身旁掠过,定睛看时,竟是那人把驴子背在肩头,放开大步,向前飞奔。李沅芷这一惊非同小可,险险坐鞍不稳,跌下马来,疾忙催马急追,但那人奔跑如风驰电掣一般,始终抢在马头之前。不到片刻,两人奔到沙丘,终于是骑人的驴比人骑的马抢先了丈余。李沅芷把手中的驴尾用力向后掷了出去,叫道:“马先到啦!”

  那人和余鱼同愕然相顾,明明是驴子先到,怎么她说马先到呢?那人道:“喂,大姑娘,咱们说好的,驴子先到我胜,马先到你胜,是不是?”李沅芷伸手掠着她在风中飞扬的秀发,道:“不错。”那人道:“咱们并没说一定得人骑驴子,是不是?”李沅芷道:“不错。”那人道:“不管是它骑我,还是我骑它,总之是驴子先到。你得知道,它是戴官帽的,笨驴做了官,就得骑在人头上啦。”李沅芷道:“咱们说好的,驴子先到你胜,马先到我胜,是不是?”那人道:“对啦!”李沅芷道:“咱们并没说,到了一点儿驴子也算到,是不是?”那人一拉自己的胡子道:“这我可胡涂啦,什么叫做‘到了一点儿驴子’?”李沅芷一指那被她远远掷在后面的驴尾巴道:“我的马整个儿到了,你的驴子可只到了一点儿,它的尾巴还没有到!”

  那人一呆,哈哈大笑,道:“对啦,对啦!是你赢了,我领你们去找那四个坏蛋去吧。”他拾起驴尾,对驴子道:“笨驴啊,你别以为戴了官帽,就不要你那泥尾巴啦!人家可没忘记啊,你想不要,人家可不依呢。”他纵身骑上驴背,道:“笨驴啊,你骑在人头上骑不了多久,人又来骑你啦!”

  余鱼同见那驴子虽只有几十斤重,就如大狗一般,但要扛在肩头而跑起来疾逾奔马,却非具深湛武功不可,忙上前行了一礼,说道:“我这个师妹很顽皮,老前辈别跟她一般见识。请您指点一条路径,待晚辈们自去找寻便是,可不敢惊动您老大驾。”那人笑道:“我输了,怎么能赖?”他转过驴头,叫道:“跟我来吧!”

  余鱼同见他肯同去,心中大喜,他知关东三魔武功惊人,和自己又结了深仇,要是大漠之中撞到,那实在是一桩祸事,有这个大胡子维人相助,那就不怕三魔了。三人并辔缓缓而行,余鱼同请教他姓名,那人总是疯疯癫癫的说笑话,可是妙语如珠,每句话都暗含深意,连李沅芷也不禁暗暗点头。

  跛脚驴子走得极慢,行了半日,不过走了三十里路,只听见后面鸾铃响处,徐天宏和周绮赶了上来。余鱼同给他们引见道:“这位是骑驴大侠,他老人家带咱们去找关东三魔。”徐天宏听他说得恭敬。忙下马行礼。那人也不回礼,笑道:“你夫人应该多歇歇了,干吗还这样辛苦赶道啊?”徐天宏愕然不解,周绮却面上一红,扬鞭催马,向前疾奔。

  那人熟识大漠中市镇道路,傍晚时分领他们到了一个小镇,将走近时,只见鸡飞狗走,喧扰不堪,原来大队清兵刚刚开到,众维人拖儿携女,四下逃窜。余鱼同奇道:“清兵大多就歼,少数的残余也都已被围,怎么这里又有清兵?”说话之间,迎面奔来二十多个难民,后面有十七八名清兵大声吆喝,执刀追来。那些难民突然见到骑驴的大胡子,大喜过望,连叫:“纳斯尔丁,阿凡提,快救我们!”徐天宏等不知他们说些什么,只听他们不住叫“纳斯尔丁阿凡提”,想来那就是他的名字了。

  阿凡提叫道:“大家逃啊!”一提驴缰,向大漠中奔去,众维人和清兵随后跟来。奔了一段路,距小镇渐远,几名维人妇女落了后,被清兵拿住。周绮第一个忍耐不住,拨刀勒马,转身砍来,呼呼两刀,将一名清兵的脑袋削去一半。其余清兵大怒,围了上来,徐天宏、余鱼同、李沅芷一齐回身来救。周绮突然胸口作恶,眼前金星乱舞。一名清兵见她忽尔收刀抚胸,扑上来想擒她,周绮“哇”的一声,呕吐起来,没头没脑都吐在那清兵脸上。只见他伸手在脸上乱抹,周绮随手一刀将他砍死,不觉手足酸软,身体晃了几晃,徐天宏忙抢过来扶住,连问:“怎么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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