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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香泽微闻缚至尊(5)


  帐子揭开,伸进一个头来,烛光下只见那人满脸麻皮,神情粗豪。乾隆还以为眼花,揉了一揉眼睛,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边,低喝:“丢,你一出声,老子就是一刀。”乾隆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,那人更不打话,摸出一块手帕塞在乾隆嘴里,拿床上被头把他一卷,像铺盖般提了出去。

  乾隆无法叫喊,动弹不得,睁眼一片黑暗,觉得自己被人抬着,一步一步向下走去,鼻中只闻到一股泥土潮湿之气,走了很久,又觉得自己在向上升起。乾隆大悟,原来这批人是从地道中进来的,所以侍卫官兵竟没能拦住。刚想到这点,只觉身体震动,车轮声起,想是已被人放入马车,不知他们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?

  车子走了不久,震动加剧,想是已经出城,到了郊外,再行良久,车子停住,乾隆感到被人抬了出来,愈抬愈高,似乎漫无止境,心中十分害怕,这样高的地方是什么所在呢?

  他身不由己,如腾云驾雾般上升,最后突然一顿,被人放在地下。他不敢言语,静以待变,哪知竟没人前来理睬。他把裹在身上的被头稍稍推开一些,侧目向外观看,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,这时听见远处似有波涛之声,他凝神静听,又听见风卷万松,夹着清越悠长的铜铃声。风势越来越大,一阵阵怒啸而过,乾隆觉得自己所处的地方有点摇摇晃晃,不觉害怕起来,推开被头想站起来看看,刚动得一动,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:“要性命你就别动。”敢情监视着他的人一点儿也没放松,乾隆吓得不敢动弹。

  这样挨了良久,心头思绪潮涌,风声渐止,天色微明。乾隆看出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间小室,但走得这么高,难道这是在高山之巅的一所房屋?他正在胡思乱想,忽然听见嘻哩呼噜之声,细细听去,原来是监视他的人正在吃面,听声音是两个人,吃得特别香甜。乾隆折腾了一夜,这时已感饥饿,面香一阵阵传来,不觉食欲大起。

  过了一会,两人面吃完了,一个人走过来,把满满一碗虾仁鳝糊面放在乾隆头边,离开他大约四尺,碗中插了一双筷子。乾隆心中迟疑:“这是给我吃的吗?”不过他们既然不说,自己虽饿,也不便开口询问。只听见一人忽道:“这碗面给你吃,里面可没有毒药。”乾隆大喜,坐起身来正要去拿,忽然身上一阵微凉,连忙重又睡倒,缩进被里。原来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时,已帮他把上下衣服脱得精光,这时一丝不挂,怎么能当着人前钻出被窝来拿面?

  那人骂道:“你怕有毒,我吃给你看。”端起碗来,连汤带面,吃了个干干净净。乾隆见这人满脸疤痕,容色严峻,不由得有点惧怕,说道:“我身上没穿衣,请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。”他虽然话中用了一个“请”字,但仍旧是说惯了那种呼来喝去的皇帝口吻。那人“哼”了一声,道:“老子没空!”这人是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,一副神情是无人见了不害怕的。

  乾隆出生以来哪里受过这种辱骂,登时气往上冲,但随即想到自己性命在别人掌握之中,帝皇的威严只好暂时收起,停了半晌,说道:“你是红花会的吗?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。”

  石双英冷冷的道:“咱们文四哥给你折磨得遍身是伤,人都快死过去啦。总舵主在请医生给他治伤,没功夫见你,等文四哥的伤势完全痊愈了再说。”乾隆暗想,等他伤愈,不知要等到哪一天,不由得暗暗着急。只听得另一个喉音粗重、神态威猛的人道:“要是四哥的伤治不好,归了天,那只好叫你抵命。”这人是铁塔杨成协,他这话倒不是威吓,可说是肺腑之言。乾隆无法搭腔,只好装作没听见。

  只听两人一吹一唱,谈了起来,痛骂满洲人霸占汉人江山,官吏土豪,欺压小民。石双英自小受地主虐待,受苦最深,骂起来句句怨毒,把乾隆听得惊心动魄。到了午间,孟健雄和安健刚师兄弟来接班,两人一面吃饭,一面谈论官府拷打良民的各种毒刑,什么竹签、烙铁、夹棍、站笼,形容得淋漓尽致,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:“将来咱们把这些贪官污吏抓来,也叫他们尝尝这种滋味。”安健刚道:“第一要抓贪官的头儿脑儿。”

  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所谓度日如年,好容易挨到傍晚,换班来的是常氏双侠。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的喝酒,后来酒意三分,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付仇家的各种惨毒掌故。什么黑窑岗的王寨主当年失风被擒,后来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赵知府的眼珠;什么山西的白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,把仇人全家活埋;什么彰德府的郑大胯子的师弟剪他的边割他的靴子,和他的相好勾搭上了,他给师弟来了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。乾隆又饿又怕,想掩上耳朵不听,但话声总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。兄弟俩兴致也真好,一直谈到天明,乾隆整夜不能合眼。

  第二天早晨,赵半山和卫春华来接班了。乾隆见这两人一个脸色慈和,一个面目英俊,不像昨天那批人凶神恶煞般的模样,放了一点心,这时实在饿不过了,对赵半山说道:“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,请你通报一声。”赵半山道:“总舵主今儿没空,过几天再说吧。”乾隆心想:“像这样的日子再过几天,我还有命吗?”于是说道:“那么你先拿点东西给我充饥。”赵半山道:“好吧!”大声叫道:“万岁爷要用御膳,快开上酒席。”卫春华答应着出去。乾隆大喜,说道:“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。”赵半山又大声叫道:“万岁爷要穿衣了,快拿龙袍来。”乾隆喜道:“你这人不错,叫什么名字?将来我必有赏赐。”赵半山微笑不答。乾隆忽然想起,道:“啊,我记得了,你的暗器打得最好。”

 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进来,放在被上,乾隆坐起一看,见是一套明朝的汉人服色,不觉大为踌躇。

  赵半山道:“咱们只有这套衣服,你着不着听便!”乾隆心想我是满清皇帝,怎能穿明朝的汉人服色,可是如果不穿衣服,势必不能吃饭,饿了一日两夜之后,这时什么也顾不得了,只好从权穿起。他穿了汉人装束,虽觉不惯,然而倒也另有一种潇洒之感,站起来走了几步,向窗外一望,不由得吓了一跳,只见远处帆影点点,大江就在足底,眼下树木委地,田亩小如棋局,原来自身竟是在高塔之顶。这宝塔作八角形,既在大江之滨,那一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。

  又过了两个时辰,才有人来报道:“酒席摆好了,请下去用膳。”乾隆跟着赵半山和卫春华走到下面一层,只见当中安放一张圆桌,桌上杯箸齐整,器皿雅洁,桌上已团团坐满了人,留下三个空位。众人见乾隆下来,都站起来拱手迎接。乾隆见他们忽然恭谨有礼,心中暗喜。

  无尘道人道:“咱们总舵主说他和皇上一见如故,十分投缘,所以请皇上到这塔上来盘桓数天,以便作长夜之谈,哪知他忽有要事,不能分身,所以命贫道代致歉意。”乾隆“哼”了一声,不置可否。无尘请乾隆上坐。乾隆也不谦让,就在首位坐下了,只见席上有老有少,有的俊雅,有的丑陋,想来都是江南豪客。

  侍仆拿酒壶上来,无尘执壶在手,说道:“弟兄们都是粗鲁之辈,不能好好服侍皇上,请你不要怪罪。”一面说一面筛酒,酒刚满杯,无尘忽然变脸,向侍仆怒骂:“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,怎么拿这种淡酒来?”举杯把酒都泼在侍仆脸上。侍仆十分惶恐,说道:“这里只备了这种酒,小的就到城里去买好酒。”无尘道:“快去,快去。这种酒咱们粗人喝喝还可以,皇上哪能喝?”

  徐天宏把酒壶接过来,替各人筛了酒,就只乾隆面前是一只空杯,徐天宏不住向乾隆道歉。一会儿侍仆把四盆热气腾腾的菜端了上来,乾隆见是一盆清炒虾仁,一盆糖醋排骨,一盆醋溜鱼,一盆生炒鸡片,菜香扑鼻。

  无尘忽然眉头一皱,喝道:“这菜是谁烧的?”一个厨子走近两步道:“是小人烧的。”无尘怒道:“你是什么东西?干吗不叫皇上得宠的御厨张安官来烧苏式小菜?这种杭州粗菜,皇上怎么能吃?”乾隆道:“这几样菜色香俱佳,也不能说是粗菜。”说着伸筷要到盆里去挟菜。陆菲青坐在乾隆旁边,也伸出筷子来,说道:“这种粗菜皇上不能吃,别吃坏了肚子。”用筷子在乾隆的筷子上一挟,潜用内力,轻轻一折,把乾隆的一双筷子齐齐折断了一截。

  群雄见陆菲青不动声色,露了这手,心中都暗暗佩服。无尘心道:“他师弟张召重武功虽高,谈到内功,恐怕还是不及师兄。绵里针果然名不虚传。”乾隆筷子被陆菲青挟断,伸出又不是,缩进又不是,登时面红过耳,啪的一声,把一双断筷掷在桌上。大家只当不见,“请请”连声,吃起菜来。徐天宏向厨子喝道:“快去找张安官来给皇上做菜。皇上肚子饿。你不知道吗?”厨子诺诺连声的退了下去。

  乾隆知道他们故意作弄他,肚中饥火如焚,眼见众人又吃又喝,连声赞美,心中又气又恨,可是又发作不得,菜肴一道一道的上来。他们在塔中设了炉灶,所以每道菜都是热香四散。好容易等他们吃完酒席,侍仆送上龙井清茶来。徐天宏道:“这茶叶倒还不错,皇上可以喝一杯。”乾隆接来两口喝干,茶入空肚,更增饥饿。蒋四根在一旁却不住抚摸肚子,猛打饱嗝,大呼:“好饱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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