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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操刀剜肩怜难侣(3)


  这时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,放在桌上,说道:“曹老哥,这里是二百两银子,咱们是老交易,老价钱。”那瘦子道:“唐六爷,这几天大军过境,征集军粮,你六爷又要大大发一笔财啦。”周绮一听又喜又怒,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,不必另去找他,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,原来此人还供应大军军粮。又听见那壮汉道:“那些泥腿们刁钻得很,你道他们肯乖乖的缴粮出来吗?这几天我东催西逼,人都累死了。”那瘦子笑道:“这两包药你拿回去,有得你乐的了。这包红纸包的给那娘儿吃,不上一顿饭功夫,她就人事不知,你爱怎样摆布她就怎样摆布,这用不着兄弟教了吧?”

 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。那瘦子又道:“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,你只说给他医伤,吃后不久,他就伤口流血而死。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,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。你说兄弟这着棋怎么样?”那壮汉连说:“高明,高明。”那瘦子又道:“六爷,你人财两得,酬劳兄弟二百两银子,似乎少一点吧?”那壮汉道:“曹老哥,我们自己哥儿,明人不说暗话,那雌儿相貌的确标致。她穿了男装,我已经按捺不住了,后来看出来她是女子扮的,嘿嘿,送到嘴边的肥肉不食,人家不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吗?至于那个男人,真的并没多少油水,只是他们两人一路,我要了那雌儿,总不能让那男人再活着。”那瘦子道:“你不是说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?单是这枝笛子,也总有几斤重吧?”那壮汉道:“好了,好了,我再添你五十两。”又拿出一只元宝来。那瘦子笑道:“事成之后,这是你第十五房姨太太了吧?”

  周绮越听越怒,把房门一脚踢开,直抢进去。那壮汉叫了声“啊哟”,飞脚来踢周绮握刀的手腕。周绮单刀一翻,顺手把他右脚劈了下来,跟着一刀,刺进心窝。

  那瘦子在一旁已吓得呆了,一声不作。周绮拔出刀来,在那壮汉身上拭干了血迹,一把抓住瘦子胸口衣服,喝道:“你就是曹司朋吗?”那瘦子双膝一软,跪在地上,说道:“求……姑娘……饶命……我再也不敢了。”周绮道:“谁要你的性命?起来。”曹司朋颤巍巍的站起来,不住的发抖。周绮顺手把桌上五只元宝和两包药都放在怀里,说道:“出去。”

  曹司朋不知她什么用意,只好慢慢走出房门,开了大门。鸨婆听见声音,在里面问:“谁呀?”曹司朋不敢作声。周绮叫他去牵了他自己的坐骑,两人上马驰出镇去。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,喝道:“你只要叫一声,我就取了你的狗头。”曹司朋连说:“不敢。”

  不到一个时辰,两人已奔到那老婆婆家门前。曹司朋一路心中惴惴不安。不知这女强盗要掳他到什么地方去。进了门,老婆婆点了灯迎出来,见周绮和曹司朋同来,不禁大为惊奇,她想到曹司朋当时拒医她儿子伤病的情形,满腔悲愤,对他不加理睬。周绮走到徐天宏炕前,见他昏昏沉沉的,烛光下现得满脸通红,想是发烧得厉害。

  周绮一把将曹司朋揪进来,说道:“我这位……哥哥受了伤,你快给他医好。”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,这才放下了五分惊疑忧急之心,他看了徐天宏的脸色,替他诊了脉,把他肩上的布条解下来看了伤口,皱了皱眉头,说道:“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,虚火上冲……”周绮道:“谁跟你说这一套,你快给他治好,不治好,你休想离开。”曹司朋道:“我到镇上去拿药,没有药也是枉然。”

  这时徐天宏比较宁定了一点,听他们两个说话。周绮道:“哼,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?你开药方,我去赎。”曹司朋知道今日遇到了克星,无可奈何,道:“那么请姑娘拿出纸笔来,我来开方。”

  可是在这种贫苦的山野之居,哪里来的纸笔?周绮皱起了眉头,无计可施。曹司朋颇为得意,说道:“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,我看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。”徐天宏道:“妹子,你拿一条细柴烧成炭,写在粗纸上就行了,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。”周绮喜道:“究竟还是你花头多。”依言烧了一条炭,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。曹司朋只好开了方子。

  周绮等他写完,找了一条草绳把他双手反背缚住,双脚也捆住了,放在徐天宏炕边,再把徐天宏的单刀放在他枕边,对老婆婆道:“我到镇上赎药,这大夫要是想逃,你就叫醒我哥哥,先把他砍死再说。”

  周绮嘱咐已毕,又骑马往镇上赎药,待得找到药材店,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出来,东方已现微明,只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,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。她缩在街角,待巡查队过去,才放马奔驰,回到老婆婆家时天已大明,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,盛在一只粗碗里,拿到徐天宏炕边,把他推醒喝药。

  徐天宏见周绮满脸汗水煤灰,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,想到她出身富家,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,心中十分感激,忙坐起来把碗接过,忽然心念一动,把药碗递到曹司朋口边,说道:“你喝两口。”曹司朋稍一迟疑,周绮已明白徐天宏的意思,连说:“对对,要他先喝,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。”曹司朋只好张嘴喝了两口。徐天宏道:“妹子,你歇歇吧,这药过一会再喝。”周绮道:“干吗?”徐天宏道:“瞧他死不死。”

  周绮道:“对啦,要是他死了,这药就不能喝。”她把油灯放在曹司朋脸旁,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目不转瞬的瞧着他脸上的变化,曹司朋苦笑道:“医生有割股之心,哪里会害人?”周绮怒道:“你和糖里砒霜鬼鬼祟祟的商量,要害人家姑娘,谋人家的金笛子,都给我听见了。你还说得嘴硬?”徐天宏一听金笛,忙问原因。周绮把听到的话说了一遍,并说已把那糖里砒霜杀了。她说到这里,忙出去告诉老婆婆,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。那老婆婆眼泪鼻涕,又哭又谢,不住念佛。

  徐天宏等周绮回进来,问曹司朋道:“那拿金笛的是怎样一个人?女扮男装的又是谁?”周绮拔出单刀,在一旁威吓:“你不说个明明白白,一刀先搠死你。”曹司朋心中恐惧异常,说道:“小……小人照说就是……昨天唐六爷来找我,说他家里有两个人来借宿,一个人身受重伤,话都不会说,另一个是个美貌少年。他本来不肯收留,但见这少年标致得出奇,就留他们住了一宿,后来听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,行动神情都像是个女子,而且他不肯和那男子同住一房,所以断定她是女扮男装的。”

  周绮道:“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是不是?”曹司朋道:“小人该死。”徐天宏道:“那男人是怎么个样子?”曹司朋道:“唐六爷叫我去瞧过,他大约二十三四岁,文士打扮,身上腿上受了七八处剑伤棍伤。”徐天宏道:“伤得厉害吗?”曹司朋道:“伤是很重,不过都是外伤,好好调养,还是可以复元的。”徐天宏见再问不出什么道理来,就把药端起来喝了。

  徐天宏喝了药后,睡了一觉,出了一身大汗,傍晚又喝了一碗。那曹司朋人品虽坏,医道却极高明,居然药到病除。再过一天,徐天宏好了大半,已能走下炕来。

  又过了一日,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强骑马上路,对周绮道:“那拿金笛子的是我余十四弟,不知他怎么会投在恶霸家里。那恶霸虽已被你杀死,想无大碍,但我总不放心,今夜咱们去探一探。你瞧怎样?”周绮道:“他是你十四弟?”徐天宏道:“他到你庄上来过的,你也见过,就是我们总舵主第一个派他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。”周绮道:“哦。原来是他,我不知道他有一枝金笛,早知是他,把他接到这里来和你一起养伤,倒也很好。”徐天宏笑了笑。过了一会,说道:“那女扮男装的却又是谁?难道是四嫂?”

  到得傍晚,周绮拿出一只元宝来送给老婆婆,她千恩万谢的收了。周绮把曹司朋一把提起,飕的单刀出手,把他一只右耳割了下来,喝道:“你把我这位哥哥医好,才饶你一条狗命,以后要是再见到你为非作歹,嘿嘿,那糖里砒霜就是你的榜样。”曹司朋按住创口,连说:“不敢。”徐天宏道:“咱们过三个月还要回来,哪时再来拜访曹大夫。”曹司朋又说:“不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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