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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那个瘦削的人是黑马武士中的领队,黑马武士们四散在人群中翻检那些尸体,最后围聚在他身边,都默默地摇头。瘦削的武士沉吟了一下,忽地举手一招,武士们哗地散开,打起火把在周围,一寸一寸草皮地搜索起来。只剩下瘦削的武士独自立马在杀过人的草地上,冷锐的目光扫视周围,似乎渐渐地投到这丛虎舌棘来。

  他蒙着面,阿苏勒看不清他的容貌,却觉得那目光像是在自己的脸上割了一刀。

  那是杀人者的眼神!阿苏勒猛地俯下身子,紧紧地靠着半截土坡,单是面对那种眼神,就有无法呼吸的感觉。瘦削的武士扫视了一周,带动了战马,有意无意地,他兜着圈子逼近了那丛虎舌棘。他的马蹄声在所有的蹄声中最沉重,一下一下都像是踩在心口上,他的长刀斜指地面,鲜血一滴一滴地坠落。

  马蹄声、呼吸,马蹄声、呼吸,苏玛竭力想要屏住呼吸,可是那是枉然,她的呼吸在跟着那人的马蹄声走,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尽头。

  苏玛忽然感到和她一样颤抖的阿苏勒安静下来,而且正把她搂在腰间的双手掰开。苏玛抬起头,看见他认真的脸,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力量忽然变得那么大,苏玛想要死死地搂住他,可是阿苏勒用力地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她的手。

  苏玛去扯他的袖子,阿苏勒狠狠地甩开了她。他凝视着苏玛的眼睛,一步一步倒退出去。

  苏玛拼命地摇着头,她不明白自己是否是在做梦。那种可怕的恐惧感又回来了,她不会忘记真颜部的寨子被点着的时候,从小带她长大的奶妈抛下了她不顾一切地跑向外面。然后一个骑兵一刀劈倒奶妈,纵马踩在她的头上。那种刻在心头的孤独比死都要可怕。

  她不怕死,可是她害怕被人抛下。

  阿苏勒对她无声地摇着头,脚下毫不停息地退了出去。他略显苍白的小脸在月光下透出一股严肃,甚至有着难以抗拒的威严。

  冰冷的恐惧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,令他觉得每一次心跳胸口都像要裂开。他舔了舔嘴唇,止不住战栗,他很想扑进那个草洼里和苏玛缩在一起,紧紧地抱住她来忘记那种恐惧。但是他不能,他要趁那股勇气还在支撑自己的时候做决定。

  “不要出来!苏玛!不要出来!不要怕!”他轻声说,“我会保护你!”

  苏玛伸出手去拉他,可是已经迟了。

  阿苏勒猛地跳出了虎舌棘的掩蔽,他站在那里,也不抖了,从自己胸前拔出了青鲨。骑着黑马的武士们策动战马缓缓地逼了过来,为首的人带马立在阿苏勒的面前。他并没有看阿苏勒手里青色的小刀,而是默默地打量着这个孩子。

  谁也看不清他怎么出手,阿苏勒忽然间就被他完全地提了起来,押在马背上。不需要下令,所有人跟着他调转马头而去。

  为首的武士离去之前回望了一眼那丛虎舌棘,苏玛觉得他的目光像是针刺般钉住了自己,令她根本动弹不得。低低地,他笑了两声,阴阴的,像是一柄小刀在刮着人的耳骨。

  她早已被发现,孩子的勇敢瞒不过这些可怕的杀手。

  9

  夜深,帐篷外已经很凉了。

  帐篷里是暖洋洋的,火盆上摆着铜甑,乳白色的羊汤咕嘟嘟地沸着,腥膻的肉香飘得四处都是。年轻武士把着火钩子拨开炭火,细细的火星飘起来,旁边的人撮唇一吹,纷纷乱乱地一闪而灭。

  吹火的人抽了抽鼻子:“成了!”

  他叉起一条鲜嫩的羊肉,吹吹就塞进嘴里,惬意地大嚼起来,又旋开白铜酒罐,猛地灌了一口,仿佛从心肺里狠狠地吹出一口辣气来,拍着膝盖叫了声好:“这才算地道的辣羊杂,辣料不够,怎么烧也是寡然无味!”

  他挽起宽大的袍袖,又拿小刀在汤里拨弄,捞起整个羊肾。这时他才想起炖汤的同伴来,就冲年轻武士努了努嘴,示意他也动手:“班扎烈,自己动手。”

  吹火的是个年轻俊朗的东陆文士,二十多岁,黑帻广袖,看上去是儒雅温文的人物。

  班扎烈也扎了一小刀肉,慢慢地嚼着,好奇地打量对面的文士。他是比莫干的伴当,比莫干最信得过的几个人之一,被派来随侍这位东陆来的尊贵客人。

  东陆的行商班扎烈见过不止一次,多半是些虚胖的人,他们蓄着整齐的胡须,远看去倒像抹上的两撇墨迹,见了贵族们常常在皮肉外浮起一层笑,见了普通的牧民却把脸板起来,三角形的眼睛斜斜地看过去,背负双手腆着鼓囊囊的小肚子。有些人腰间配有华贵的细剑,可是骑马跑上十几里路就累得牛喘。他们也不喜欢蛮族的饮食,往往随身带着厨师、甜酒和腌菜腌肉。

  不过这个文弱的年轻人却是全然两样。他能喝北陆的烈酒,唱牧人们喜欢的歌谣,一掀袍子就能上马,虽然不佩剑,可是两道斜飞起来的眉宇仿佛比剑还利。

  比莫干直到深夜还没回来,文士要吃北都城里有名的辣羊杂,嫌仆女们调得不够辣,就和班扎烈在帐篷里架起铜甑,自己点火烧汤,大包大包的辣料香料扔进去。

  羊肉入口仿佛化了一样,那股辛辣的味道却仿佛小刀在嘴里刮着,班扎烈的鼻尖上很快就沁出细汗。

  “怎么样?”文士递过酒罐,“喝酒,一定要喝酒!”

  草原汉子中也少见那种火一样烈的眼神,班扎烈觉得和他之间少了顾忌,接过酒罐也灌了一口。酒是淡碧色的,青阳部驰名的古尔沁烈酒,入口仿佛一道火流般一直烧到心口。

  “洛先生这样的东陆人,真没有见过!”班扎烈对着文士竖起大拇指,“像我们蛮族的好汉!”

  “哦?”文士舔了舔嘴角的油腥,“东陆人该是什么样子?”

  “东陆人……”班扎烈想了想,不知道怎么说。

  “你不说我也知道,”文士咧嘴笑了起来,“不过东陆人跟你想的可不一样。东陆很大,若是都是草原,从这一头放马跑到那一头,也许一年都跑不到。东陆人也是各种各样的,我们东陆南方有个离国,我们叫他们南蛮,他们的战士你没有见过是不会相信的,他们都穿赤色的轻甲,打起仗像是红色的狮子。他们攻城不用云梯,战士们嘴里咬着刀,互相之间牵着绳索,拿匕首扎在城墙的缝隙里往上爬。砍到一颗敌人的头,就把头发系在腰带上,再去找下一个敌人。”

  “这样?”

  “是啊,南蛮的武士,打完仗放一盏大秤,一边称着人头,一边称着金铢。女人只喜欢最强的小伙子,村子里谁最勇敢,最好的姑娘随便挑。不过这又算什么呢?不过是匹夫的勇敢,我朝立国的皇帝白胤,本来不过是一个低贱的武士,可是他只用了十一年就统一了整个东陆。火蔷薇旗帜所到的地方,敌人都不敢接战,灰溜溜地撤走,这样野火一样的英雄,想起来才叫人心里发热!”这么说的时候,年轻文士眼睛里有种灼热的神情。

  “白胤的武功是很好了?是你们东陆第一的武士么?”班扎烈忍不住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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