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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老者细想这一番话,竟有许多矛盾之处:大雪封地原在意中,既说自己不能起身,周氏弟兄明日怎样出门,那医生就算是住在邻近,怎夜晚来客呢?周氏弟兄举止温文,看不出真相,姓田的手脚却甚矫健,颇像武功很有根底,他那词色动作,在在显出前恭后倨,尤其是初进房时所说之言,更好似暗含奚落之意,周氏弟兄明说少时陪客共饮,倏又中变;酒菜饭食以及房炕墙壁俱是好好的,说他存心不善,又觉不像。再三想了又想,想不出个理路,见刘莽一面催着饮用,只管大碗酒大块肉、馍往口里送,知他心粗性直,与他商量,走了嘴被人听去更是不美,只得将那一小锅粥移向炉边烤着,拨了一碟咸菜,以备病人不时之需,自己也跟着进些饮食。

  吃到半饱,猛想起二周兄弟明早出门是个疑点,说不定看出自己久在江湖,不易做倒,前去与敌党通风送信,约人下手,也未可知,但又明说出来则甚?想到这里,不禁焦急如焚,再也吞吃不下。放了杯箸想主意,决计半夜前往后屋一探。明知主人未必好惹,自己逾礼犯规,为了主母托孤之重,拼着观察不到再与人负荆赔罪也顾不得了。主意打定,天已昏黑,便将熬好的药斟出,扶起少年灌了,盖上被与他发汗。二周弟兄一直也未出来,只田振汉进房收去残肴,点了一盏油灯,并未多说,便道了安置。老者嘱咐刘莽早睡,以便少时好替自己照料。刘莽疲乏了一天,酒足饭饱,纳头便自睡着。

  老者独对孤灯,不时伸手摸摸少年额际,仍是火一般热,好生愁烦,待了一会,大门未开,忽听院中雪地里微微“沙”的响了一下,心中一动,刚要出房去看,忽又听周谦在堂屋门口笑道:“你怎么这时候才来?大哥见今晚的雪大大,以为你又和九哥在煮酒敲棋,未必能来,都要睡了。外面的雪怕已过了三尺吧?你来得也妙。日里备来待客的酒菜还大半没动,大哥明日又要到里边去,我们三人正好作一个长夜之饮呢。”

  接着便听一个哑声哑气的男子低声答道:“你们想得清闲!你知道那边的人也跟下来了么?老爷子为此事很着急,把少的和大伙教训了一顿,说事一得信便当早办,既打算诚心待人,不应这般疏忽,事先为何不通盘筹算一下?老爷子本来多喝了几杯,越说越急,竟把那一位也招生了气,站起身来朝老爷子说,这事少的原是一时义气,人家不知好歹,也有难怪的地方。老爷子无须着急生气,他情愿代少的把事情独担起来,无论那边是多少人,好说便罢,不好说,都把他们打发回去。

  老爷子平时对他本来极好,从未说过重话,这次不知怎的竟说他看事大易,抢白了几句拂袖进屋。那一位气得脸都变了色,一会便从后面骑马出门,不久下雪,至今没有回转。少的见雪势大大着了急,命我和老六、老九与淳于兄,连他本人,各踏雪龙,顺大路满雪地里寻找,约在你弟兄家里会齐。适才在路上碰见振汉,才知那位和他四人已无心巧遇,那位说起日里还做了点事。少的恐被外人看出,又约了那位一同前去料理干净,一会便要来到,这还不说。

  淳于兄未遇他们以前,曾赶往黑山嘴白样子店中,询问那位可曾去过。谁知白样子的女人说,前些时去了四个打尖的,脚下俱踏着雪里快,白样子午前见雪天没事,酒喝得多了些,人来时醉迷忽忽,因来人问前进可有投宿之所,无心中竟将这里地名路径说出。他女人在内屋偷看来人,都是外路口音,各背短行包裹,装扮已非正经商客。最令人生疑的是,这般连天广漠,遇见大雪,好容易才寻到一个安身地方,哪有打尖就去的道理!而且问路也问得奇怪,不问大路官驿,尽问四外歧路,有无村集人家?虽说有急事赶路,怕万一雪中迷路,有个准备。

  可是有几个出门人事前不把道路问明,直到路上,预先就知道要把路走迷,再去四面八方都打听一过的么?幸而白样子进屋添酒,他女人再三叮嘱,还算好,没有说出别的。正商量间,雪住一些,恰巧淳于兄到,便对他说了。我们料定是那一伙人,决还不止这四个,早晚间少不得要来此骚扰,叫我先来嘱咐一声。大家闹了一整天,都未进饮食。请你唤起人来,多备一点酒食。”

  说到这里,声音便低了下去,渐渐周谦和来人似往后走,更听不出。

  老者听二人之言虽然诡秘,颇似绿林中人,详释语意,好似同另一派在那里火并,内中还有人在日里去做翻了一个,事后想起,前去灭迹,少时便都到来,对头方面也有数人要来寻衅,算计今晚周家必有事故发生。周谦和来人既在门外堂屋中说话,当然不避忌自己,只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,看情势,周家弟兄等胜了还好,万一败在来人手中,他这里不是店房,弄巧还许牵涉,被来人误认与周家一党,岂不难免干戈?如在平日,穷途投止,承主人这等厚待,原该锐身急难才是,偏生小爷又生着病,身背千斤重担,错一错也走不得。想了想,无计可施,不禁又忧急起来,见刘莽在炕上鼾声如牛,睡得正香,便将刘莽摇醒。

  刘莽揉了揉眼睛道:“小爷吃东西没有?该我换班守夜了吧?”

  老者悄声道:“小爷我已看过几遍,身上汗洳洳的,口中谵语不似先前多了,说不定我那药有些效验。他既不肯醒,索性让他睡去,反正吃的现成,这且不说。你只顾睡得死,可知这家快出事了么?”

  刘莽闻言失惊道:“莫非这家真个不是好人,要害我们么?我定和他们拼了!”

  老者忙嘱噤声,悄悄把前事说了一遍。刘莽听完答道:“照此说来,周家弟兄定是我们一流人物了,那来的必非好人。我们总算同在一条船上,难道置身事外么?”

  老者往炕上一指道:“话虽如此,事有轻重。如换平时,还用你说!现在我们处的是什境地,怎能轻易随人动手?依我看来,日里所见马上朋友和雪中血迹,于此都有关联。马上人如是这里同道,看他本领不在我们主母以下,如有事变,也用不着我们动手,否则便难说了。田朋友看去虽是个会家,还不见得有什惊人本领,新来那人定非弱者。至于周氏弟兄,因为匆匆一见没有看透,不知是否内家中的能手。我想了几次,萍水相逢。受人礼待,一旦有事,不能把江湖上义气失掉,一面还为照护小爷,所以将你唤起。你看住小爷,少时我到后面探一探去,拼着丢点过节失些体面,如看出周氏弟兄真是个好样儿的朋友,索性将行藏明说,托他先安顿好了小爷,我二人合力与他同仇敌忾。稍拿不稳,或是他们能手甚多,本领比我们高强,那也就无所用其相助,再看事行事,只略有交代便罢。你看如何?”

  刘莽道:“我是粗人,没你想得周到。你看事对,便自做去。周家弟兄不是还说代我们去延医吗?我睡后来问过没有?”

  老者道:“这只是主人一番好意。漫说雪大大路不好走,就是医生住在紧邻,这荒漠孤村,知他医道如何?再说也没地方找齐全药去,至多不过医生自备的几副汤剂罢了,来了也叫人不放心。莫如还是用我多年经验配制成的丹丸药散,还比较靠得住些呢。”

  二人说话声音本低,说到这里,仿佛听见院中有人微微“噗哧”

  笑了一笑。刘莽刚一怔神,老者连忙摇手示意,双足一提劲,蜻蜓点水般轻轻纵向窗前,就纸窗小孔往外一看,院中积雪已逾三尺,满院生明,雪势已住,暗云低压,迷茫中昏沉沉的,还现出半轮残月影子,照在雪上却不见光,哪有一个人影?正在惊疑。又听“哧哧”

  两声就在近处,定睛寻视,原来上面屋檐往下倾斜,檐口冻雪积得太多了,吃不住劲,风一吹整块的掉了下来,坠入雪中,“哧”的响了一下,夜深人静,听去颇与笑声相似,并非有人立雪窥伺,暗中窃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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