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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〇


  来宾一到村口,先就有襟缀寿字彩条的知宾接待,问明来处,分别远近,领入账房交礼。取了回帖,无论亲疏,只是贺客,先由执事人道谢申歉,说主人年老失迎,引去安排食宿之地,请客稍息征尘。进了饮食,再定时往见主人。是近处亲友晚辈,无什要事的,都是当晚和明早随众公祝。如是慕名远来,或是久别老友,随到随见。一切俱有专人办理,井井有条。只管八方云集,人多热闹,一点也不显杂乱。休说马琨出世以来没闻见到这等世面,便邱义久跑江湖,自信已知莫家底细的人,也未想到这样周密,暗中好生惊奇。

  按照预定,原是邱义先领从人交礼,马琨往见主人。经此一来,二人势须连络在一起。邱义和马琨又作耳语,说自己有事须求莫老,事前要和他亲信交换。这里执事人等多是新来,人多须按主规,不便令其更改。只可装作卑下一点,以马琨为主自居副手,如此方能有济。交礼时马琨未同往账房,本是深信,见知宾对客甚为谦和隆厚,受人优礼,自是好事。又想起陈业原说交礼即回,明早再往恭祝,沿途未遇他回,看莫家待客情形,分明到此受人款留,住宿宾馆。

  他这里好吃好玩,却把自己一人冷清清撇在客店相等,连派个人送信都没有。自己白白几千里随他跑冤枉路,事完回去,功劳和面子都是他的,实在令人难堪。难得遇见邱义这样好朋友,一文不费,白享现成,自己还居主体,哪找这好的事?邱义必是有求莫老,想走内线,托他身侧近人说话,惟恐一居正客之位,便有知宾陪侍,行动托人都不方便,所以如此。于己无伤,乐得趁这现成。

  等到拜寿时节,人前出面,使陈业小狗吃上一惊,省他日后说嘴,也是好的。一路只往好处想,越想越高兴,加上莫家所有知宾,俱按客的来历路数因人而施,个个善于词令,周到异常,一路陪着马琨说笑,也无心再作细想。邱义和一从人始终肩随在马琨身侧,一言不发,穿着又极平常,那知宾也没和他说话周旋。久了马琨自觉不安,两次回望,邱义俱朝他使眼色禁止,只得罢了。莫家宾馆设在村后大片竹林之内,共是新建的数十所竹屋,问数大小不等。除女客宿居莫家外,男客无论远近亲疏,只有限几人下榻花园,余均宿此。

  马琨等已将到达,忽见一个少年由后跑来,唤那知宾道:“魏三大爷适看礼簿,说马客人乃神拳钱老先生高足,不是外人,命我传话,请引往花园水竹厅暂住。大约今晚,老人家还要单独亲见呢。”

  马琨闻言,愈觉当着邱义面有光辉,忙向来人和知宾逊谢,改道折回。来人随先跑去。马琨因来人不提邱义,心还恐他不快,偷眼一看,仍是神情自如,且有喜色。这才想起,邱义直似退居仆人地位,好生不解。因邱义又在摇手示意,料有原故,索性居之不疑,更不再觑邱义神色。折回半里多路,转入莫家园林。花园甚大,一半用竹篱隔断,款结女宾。马琨等所去之地是在前半,到处茂林修竹,花树溪流,数十处楼台亭谢,参差错落,掩映其间,形胜天然。园外那等喜喧热闹,园内却是清静静的,彩也未扎,只各山石林泉问点缀着一些红灯,越觉清丽脱俗。

  沿途也没遇见多人,七八转折以后,由一大石山侧转过,再听水声潺潺,面前忽然开爽,现出一片池塘。水源本是前面溪流,经过匠心布置,由地底用竹筒引水,从七八丈高的假山缺口倒挂下来,化成五六道大小飞瀑直注池中。池大约有十亩,高木垂柳环绕池边。对面一座竹制敞厅,厅前约有亩许平地,芳草芋绵,绿净无尘,厅侧厅后,修篁千竿,撑霄荫日,映得几案皆成碧色。

  马琨等行抵厅前,便见先传话的少年,率领两名壮汉,挑了几床铺盖走来,入厅陈设,随同知宾延客人内,笑道:“马兄暂屈这里下榻,厅房三明两暗,贵从人可住西里问,等一过餐点,略歇,小弟再来奉请。这两名仆人,一名吴新,一名陈禄,乃是派来伺候马兄的。白日随侍,夜来就住厅后小屋,如有使命,一呼即至,恕不奉陪了。”

  随命下人备水洗漱,自和知宾推忙告罪而去。马琨巴不得二人离开,好与邱义说话,洗漱之后,见二仆侍立不去,笑道:“主人作寿,二位管家想多受累,此时无事,可往后屋歇息吧。”

  陈禄哈哈笑道:“客人还没用点心呢!”

  马琨见邱义自来,便和那从人在外闲立,洗漱也不和自己一起,明居仆位。人去以后,疑心渐起。见二仆遣不走,也装观赏风景,才走出厅,邱义已迎面走来,悄语道:“你可装着我的主人,有话少时再说。如不听话,必致两误。”

  匆匆说完,便装饮水,往厅走进。马琨未始不觉蹊跷,心终信着邱义,以为少时屏人,自会明言,姑且闷在心里。一会寿面肴点开进,邱义便即进房随侍,马琨心自难安。两下人偏守伺不离,看去执役甚谨,不能全数遣开。方愁无暇向邱义盘间底细,吴新忽自走开,邱义恰未在侧。马琨见只剩陈禄一人,忙对他道:“陈管家,我还有一个同伴在屋里。原定今晚回去,明早再来与老太爷拜寿,不想主人情重,款留在此,不便推谢。意欲请你辛苦一趟,着一闲人与我带个话回去,说我在此下榻,叫他不必等我,如愿来也可以。”

  陈禄便问同来尊客的名姓,马琨只说姓陈,住在福来店里,一问便知。陈禄随即应声走去。马琨见他送出时隐有笑容,也未在意。陈禄刚到门侧,正遇邱义走人,便笑道:“贵主人命我有事,敝同伴解手去了。烦劳这位大哥偏劳片刻,我去说完了话就来。”

  说罢,不俟邱义答言,径自含笑点首走去,邱义遥瞪了马琨一眼,近前作色道:“我自有事,老弟你想法把人调开,是不相信我么?”

  马琨急得脸涨通红,答道:“小弟承大哥萍水相交如此厚爱,焉有不相信之理、只为大哥话未明说,如今反主为仆,一则问心不安,更恐应对不好,反误大哥的事,负罪更大,为此想背人请问一声。你我知己,休说于小弟无伤,既为兄弟,便是骨肉一样,祸福相共。只大哥说出来,无不照办。”

  邱义起初犹有怒容,听到未两句方始颔首,悄答道:“说来话长,此时也无此闲暇。总之老弟交我有益无损。实不相瞒,先前我交礼单,虽是来人出面,并未用我本名。我说你是浙江世家公子,自幼好武,拜在钱老先生门下,因慕莫老之名,恰值师父因病难来,特地讨这差使,不远数千里备礼恭祝。我却说是自小随你一同习武的仆人,少时当着人前,你越故意差我做事越好。我现有一急事,非莫老一言不能解围。我原可见莫老,但在二十年前,我父亲和他曾有点小过节,老头量小性做,恐他万一推托,岂不误事?难得你我一见知己,正好借此掩藏。人有见面之情,他小时很喜欢我,曾说大来只去寻他,有求必应,要老命都给。任他多记家父旧日过节,只能见到,立即成功。事成愚兄对老弟还有一番酬谢,真是两全其美,再好不过的事。一切详情也说不完,日后自知,你就不用细问了。”

  马琨未及答言,吴新、陈禄二下人随同走回。邱义也装作主人间话已完,躬身送出。马琨和陈业同是打着钱应泰旗号前来拜寿,陈业先到,知宾不会不知,未听提起,几次想要打听,又恐陈业藏私狡猾,所说不实。邱义来时又再三叮嘱,此去莫家,话要少说。移居水竹厅后,本想向下人探询,又因借口着人与店中送信,支开陈禄,不便再问。以为无关紧要,就此放过。

  其实陈业打的是一娘旗号,并未提是钱应泰门徒,一到便被留居竹林宾馆。他是谦和自重,知主家下人正忙,一则生客新来,不便差遣,更恐马琨不知轻重,得信追去误事。好在事先约定,事由己办,功由他分,自己原可便宜行事,无什交代不过。只消当晚或明早见着莫老,觑面把话说到,得了允诺,立可如愿以偿。纵使马琨心中见怪,至多赔几句话,有何妨碍?便安妥当心,住在宾馆以内,与同居诸客周旋聚处,还自欣慰。

  万没料马琨忌刻贪顽,初涉江湖不曾历练,利令智昏,竟与素昧平生之人一拍即合,成了莫逆之交,相约同来,如若同住一处也可相遇。陈业人虽忠厚,不善愚弄取巧,但以幼遭孤露,饱历艰辛,又得义父陈松常日教说,颇能鉴别轻重贤愚,见事机警。邱义行踪诡秘,言词闪烁,纵不能断定事之如何,也必有几分防备打算,何致闹得两不接头,生出好些事故?这且不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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