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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舜民见小妹在使眼色,不便再向她询问,深悔失之交臂,又想起谢阿二尚在岸上遥马,忙着上船,还忘了款待道乏,忙着王升去请,回报也没了踪迹,好生慨惜。小妹看他心意,笑道:“大哥真个爱才,此类风尘中人多有特性,不露相时,当作生意,还肯与人接谈来往;一经识破,尤其对方是个达官绅宦,更惟恐避之不速了。”

  虞妻笑道:“照此说来,难道我们这类人家,个个都是铜臭熏天,不值交往么?”

  小妹笑道:“这话是要分两等说法,小妹一说,诸位就明白了。凡是这类隐于渔樵负贩的奇人异士,境遇多穷,束身却极自爱。自己只管意气如云,任侠仗义,满腔热血,泪洒孤穷,从不肯轻受人恩。贫与富交,境地悬殊,不能分甘急难,何用为友?相交一次,终难免要受到富贵人的恩惠。即便一芥不取,受人优礼厚待,也是一样要承他情。常怀知己之感,受恩不报,他们引为大恨。而富贵中人的金资地位,多半来路不明,祸机隐伏。

  不说曾受人恩,就说曾与为友,到了事变之来,势必锐身急难,不容坐观成败,这一感情用事,难免亏心铸错。在彼富贵中人,偶因一时聪明,识英雄于未遇之中,结此死党,遂备缓急,以弭大祸;而自己不过得他一点礼貌,或破费他贪囊中千万分之一,便受金王豢养,桀犬吠尧,而使国法难伸,天理无存,生者负屈,死者含冤。酬一人之私恩,致千家之隐痛,甚或把自己也牵累在内,身败名裂,岂不是有害无益么,至于像大哥这等书香世裔、积善之家,未始没有,但是本身既无恶行,富贵安逸由祖宗积累所致,厚德载福,神佛永佑。即有无妄之灾,亦能转祸为福。本来康泰,无庸交他。或是病痈在抱,眷恤寒微;或是独具俊眼,礼贤好士,声应气求,不是不可论交。

  无奈这类人,相待更是出于真诚,礼遇格外优厚,而其本身多属子孝孙贤,家庭亲善,终身无恙无灾。常年受人厚施,其将何以报德,即使天道无知,前生孽障,偶有横祸临身,既以扶持善类自任,便非素识,也应出力往救,何必交而后可?天道终是好还,善人毕竟多福。他的非灾横祸,绝无仅有,难逢难遇,英雄豪杰,谁肯以分所应为,而出于意料之事,无故先白受人恩惠,交了前一等人,是惟恐报施不易;后一等人,是惟恐图报无日,两俱难办。只有素位而行,不交富贵,到时就事论事,既免顾忌,亦无隐憾,最为稳妥。实不相瞒,前次小妹舟中卖蟹,收厂厚值,虽当着富人偶然行善,已是中心藏之;后承专人赐金,如非母病待用,又有义父先入之言,便须三思而行了。小妹穷途孤女,尚且慎重,何况须眉英杰呢?”

  苇村笑道:“照江小姐所说,我们稍有田业的人,交个有肝胆的朋友如此难法,无怪乎大富大贵人家,在台上时人人趋奉争先,惟恐落后,一旦失势,立时瓦解冰消,都成陌路了。”

  虞妻道:“这就是物以类聚,董莸不能同器。听交往的既都是些势利小人,自然义侠君于就不肯上前了。”

  小妹道:“这道理也有几分,不过富贵中也有好人,不能一概而论。忘形之交不是没有,这又是佛家所谓因缘,难得遇到罢了。”

  说时,王升忽报苏小姐的行李送到。舜民忙说:“快请挑东西的人上船。”

  起身便要迎接。小妹知他把来人也当作异人一流,方要拦阻。猛一转念,自己刚到不久,算计行程,须近天明才能赶到,如今还在中途,怎来得这般快法?心中一动,未及询问,王升已回话道:“来人走了。”

  舜民问故,王升答道:“小的知苏小姐还有箱子铺盖未到,见船上无事,同了两个船上人在岸上等候,不多一会,便见一个戴斗笠的渔翁将行李挑来,放在跳板旁,说道:‘王管家,你们给带上船去吧,我送你们一点酒钱。你主人要问,就说是一个年轻小伙挑来的好了。船越早开越好,这话也不要对主人们说,只暗中招呼船老大好了。’随说丢下一锭银子放在箱盖上,转身就走。小的恐老爷和二位小姐有话和他说,喊他头也不回,忙拿银子追去。只见他把扁担在地上往前一撑,就纵起二三十丈高远,接连几下,纵过人家房后,没了影子。”

  舜民疑是先前渔人回到中途,又把先挑走的行李送来。小妹心知不是,间王升来人身相。王升说:“来人穿着与先来老渔人一般无二,也低着个头不肯抬起。仿佛先是背驼,这人却是腰板挺直,有些不同。”

  再问小妹,说那先挑行李走的人乃是老渔人冯阿保的侄于,一个寻常渔人。苏翁死后,奉乃叔之命,连日俱在江家相帮。只有几斤蛮力,并无奇处。挑着二女负重先到的倒是一个隐名奇士,但他只助二女挑那两件重东西,来时言明,送到即去,不会再来,此人好酒,每日得财无多,随手散尽。当晚大风,更无钱进,还向兰珍取去明日酒钱,更不会给下人十两银子。苏翁友好徒从,只眼前这两三个人。

  除了他,又是谁呢,如不是他,何以要仿形假冒,闹这玄虚则甚?小妹想了想,断定来人不问是谁,都是善意。苏翁死前占卜,原说前途尚有小厄未消。兰溪、金华临近,正是贼党的家,恶贼犹碍着侯绍不敢相侵,照情理和江湖上的规矩义气,也不致失言背信,惹火伤生。但是女贼母于骄横凶暴,全无人性,老贼素日约束不住。天下事出乎情理的也正多。弄巧当地无事,前途别生阴谋暗算。先去人中途闻警,复又走向来路,迎到前面,将行李接送过来。既催速行,必有原因。忙嘱舜民连夜开船。贼倘若反汗,也无亲往之理。如遇事变,有兰珍在船,决无妨害,只管放心大家安睡,养息劳倦。路上千万严嘱一行人等,以后不可再提当日所遇之事。随即起身作别。

  舜民夫妻知不能留,好在相见不远,彼此俱都心照。船人、纤夫等因受二女保全之恩,又带来大瓶伤药与众医治,感戴已极,早欲入舱叩谢,因值大家谈话,未敢惊动,听说要走,纷纷赶来,罗拜在地。小妹见不能拦阻,纵身一跃,“飞燕穿云”,一条白影已落到岸上。舜民见她还在岸上立等开船,与虞妻、兰珍隔窗挥手,泪眼相看,忙命拔锚起行。这时离天亮已不甚晚,斜月临江,波光云影,上下同清,依然明如白昼。船人已把二女视若神圣,哪敢违背?船客又这般好法,虽在伤累之余,一夜未睡,人人踊跃,力疾从事。不消片刻,船已悄然离岸。长篙点水,惊动起万点空明,荡出波心,直往上流头驶去。舜民等凭窗遥望,直到林树参差,人影依约隐现,越隔越小,望不见小妹影子,方始落座。将来人所给银子与众下人平分,又进了些饮食。

  斜月初坠,晨曦欲升。天色晦明之际,江面上水气上蒸,仿佛起了一层薄雾。前途烟水迷茫中渐有孤帆涌现,两岸鸡鸣犬吠之声隐隐相闻。一会天光大亮,日轮也溢出江心,其赤如火,焕彩腾辉,映射出半天红霞,千里金波,晓景分外壮丽。众人一夜未睡,俱都累极,无心留连景物。上人们都自就卧,余人也分班径去安歇。只剩一班纤夫们,准备要在当日黄昏前后赶到兰溪,贪得重赏,虽然昨晚只打了个盹,仍自前呼后唱,沿崖登栈,鱼贯挣扎前行,连打尖都是轮流分班,购买饭团、麦饼之类揣在身上,随吃随走,不肯停歇。

  逆水行舟,把两天的水程缩成一天,原非容易。舜民因有苏翁遗嘱,务要当日赶到,虽曾命王升和船人商量,知是难事,并未勉强。但是这类苦人虽为衣食所迫,常拿劳力去换富贵人的金钱,那感恩报德之心,到了紧要关头,休说吃苦,连卖命都于,觉着这好心肠、不作威福的老爷,毕生少见,越令他量力而行,越发踊跃从事。到了中午,路程已差不多赶有一半,船老大见状也是高兴,算计到时总要天黑,方觉美中不足,谁知天公凑趣,忽然转了顺风。船人俱都喜出望外,忙把帆升起。

  纤夫们也都收了纤绳,分班上船歇息,余者跟着船跑。舜民等还不知道,午后醒来,耳听风声呼呼,逆浪打船,拍拍乱响,起坐外望,见船外青山田树似飞一般往后退去,知是顺风,好生高兴。苇村也相次睡醒,唤下人进舱一问,船已过了张亭,相隔兰溪只有三十多里水程,照此大顺风头,黄昏以前定可赶到无疑。洗漱更衣之后,兰珍和虞妻也由后舱来会,说道:“如照卦象,要是在戌初以前赶到,连虚惊都可免了。”

  俱称天佑不置。

  大家补用完午饭,谈了一会。天交西初,船离兰溪仅有数里之遥。兰珍便住后舱重新结束,暗藏应用器械,准备万一,外面仍罩上一件寻常衣服,悄对舜民等说道:“船到兰溪只管押运行李上岸,有人询问,不可说出真姓,尤其不可过江投宿,既省明早渡江跋涉,又免生事。船到如早,或可平安无事。上岸时我一人步行在后,万一中途有事发生,各走各的,不可回顾。到了落宿之处,我隔些时候自会回转。先父仅算出有警,事凭臆测,难以逆料。”

  又问舜民:“江这边有什么戚友可投之处无有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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