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还珠楼主 > 铁笛子 | 上页 下页


  就这转眼之间,那条红龙已与大片灯潮相连,来势更快,竟由当中穿过,看去好似一条十余丈长的火龙,上面五光十色,奇丽无比,在万灯丛中顺流破浪而驶。同时发现那许多高出水面的花灯果然有人拿着,有的并还拿有流星之类,舞成一个火人,凌波飞驰而来。当头数人业由台前驰过,过时并朝岸上举灯欢呼,最奇是这些人并未坐船,打扮得也和水中鬼怪一样,另外还有好些扮成鱼龙、夜叉、妖精、鬼怪、蚌螺、龟鼋之类,人藏里面,多半看不出来,大片河面上立时鱼龙漫衍,精怪百出,灯既奇巧富丽,拿灯的人又和真的水怪一样,挺立水上,顺流而下,自己这面二十多万盏河灯非但比不过人家,反倒烘云托月,为对头增加了许多威势。

  那条火龙还未走近,天边又出现一条,前后五条,五样颜色,上面万点明灯之外,还有各式各样的花彩,壮丽无侍,美观已极。最奇是那龙张牙舞爪,飞行水面之上,比寻常玩龙灯的还要灵活生动,端的巧妙不可思议。第一条来势大快,只看出内里有人,还不知道怎么做的,为何人会立水不沉,动作这样自然。等到第二条过时,命人坐了小快船赶往河心临近一看,第四条白龙也自走过,因其通体雪亮,外层鳞甲不知何物所制,银光闪闪,这才看出那些舞龙灯的人脚底是一长条短木块连成的特制木筏,因那木块宽只两尺,长才三尺,和蜈蚣环节一样钩连一起,龙身又大,四围近水之处都有各式花灯环绕,连人带木筏全被遮住,便近前也不易看出。

  同时对方业已派人通知,说:“这玩意说穿了一钱不值,那些踏波而行的灯手并非什么山精水怪,不过主人想的笨主意,这些灯手又是由湖广江西各省请来,晓得一点水性,会划龙船的水手,每人均踏有一块木板,但是下面浮有两三寸粗羊皮猪肠和猪尿泡制成的几圈气囊,人再识得水性,立在上面自然不会沉倒,暗中并还藏得有舵,可用脚踏,随意转折,不足为奇,诸位财主公子仿造容易。如其有此雅兴,明年不妨一试,学这法子也可奉告。

  自来牡丹虽好还要绿叶扶持,如不是诸位地主人代备有二十万盏河灯,我们人灯较少,也不会这样好看。全仗主人捧场,才得有此盛况,特命我们代为致谢。如今太平年间,有钱人做完功德,作此游戏,使各州府县的人一同观赏,也是有趣之事。敝东从小经商,南北通都大邑都有他的买卖,但是家居无聊,极愿以灯会友,每年与诸位作此三日之会,请勿客气。”

  这时河岸上的观众早和暴雷也似叫起好来,众人全都面面相觑,闷倒座上,做声不得。

  毕贵总算家财最富,又不愿输这口气,心虽恨毒,但被对方财势吓倒,料其虽是商人,必有极大来历,门路更多,手眼通天,否则不会如此狂傲,也不会有这巧心思,不敢动武,打算探清细底再说,只得朝来人说了几句“口说无用、明年再看”的门面话,事后一商量全都恨到极点。先想设法暗算,又恐对方真有势力,两败俱伤,只得一面查访来历,一面准备。心想,水里的事弄不来,这般会水性的人先难物色,抄人家的老调也不光鲜,决计放弃水面,专在岸上出奇制胜。

  一面用势力和人情劝告白塔寺和尚,将所有好地方完全包去,准备第二年翻本。成大忠一赌气,索性连白塔寺的和尚一个不要,自往云南、四川等处请了好些僧人,另外聘请许多有名望的高僧,特意觅一空旷无人的河岸,搭下几处法台,分别坐谈讲经,先照往例做起法事,到末三天另外比斗。众人见此声势,又是心慌,又是恨毒,也各想尽方法,打算到时一拼。

  偏巧当年由四月里便闹飞贼,先还疑与对头有关,后一访问,成家也被偷去大宗珍宝,去年扮鱼篮的那些珍宝差不多被人偷光,只是不曾报官,方觉骑虎难下。飞贼忽然失踪,想起对方欺人大甚,最气人是因向自塔寺定道场,和尚贪他主顾,打算从中讲和,反被骂了一顿,说他虽也劳民伤财,放着许多灾民不救,来此浪费,一则他的家财都凭心思财力经商而得,不曾盘剥苦人,更不曾做什贪官污吏,也非守财奴,自己有许多大买卖,用得再多也不相干,不像人家的钱多半造孽而来,真要心疼,不敢打肿脸充胖子,稍微低头,当时作罢;否则,双方虽是一样有钱,道路不对,至多不与计较,谈不到化敌为友讲和之事。所说实在可气,越发愤怒,下了决心,准备当年再败,便买出几个凶手,由各人身边教师中选出人来与之动武,就是得胜也必将他除去才能消恨。飞贼这一失踪,越发宽心大胆鼓起劲来。

  本来双方都是声势浩大,仿佛摩拳擦掌,只等时机一到,短锋相接,一个不巧便要惹出事来。旁边的人只顾贪看热闹,不知内里伏有极大一场凶杀,当地官府早有风闻,知道双方除斗富赛灯穷极工巧,并还准备一水一陆各占一面,打算决一胜负,谁也不肯丝毫让步,别的却不知道。成大忠那面照例事前声色不动,表面上还看不出来。省城以张、朱、毕三家为首,这几十家绅富却是用尽心力,样样都有准备,上来先将河岸一带稍好一点的地方全都占满,准备到时摆出十里来长一座灯山,河灯多半业已变成花炮水老鼠之类,命人埋伏两岸,等对方的人拿了花灯凌波而过,便将预先制成上附河灯的火箭旗花朝对方连人带灯射去,落到河中,药线烧断,仍化为一盏莲花灯舒展开来,落到水上随流飘去,看去不过是种别出心裁用箭射出、无须用人放入水中的河灯,实则所用便是火箭,那种旗花药力更强,无论射到人和龙灯上面当时燃烧起来,猛烈已极。为了用心阴毒,防备对方情急翻脸,并还备有上千名打手,各家教师全数出场不算,并还在远方各地聘了好些有名望的武师镖客从旁相助,这班人原因帮助官家擒那飞贼互相约请而来,到后不久飞贼失踪,却被留下示威。一桩不相干的闲气,竟将事情闹大,连飞贼之事都放过一边,专心一意和对方势不两立。

  省城文武官员以及当地府县官看出形势严重,一个不巧双方破脸动武,定要死伤多人,闹出极大乱子,心中万分愁急。上司大吏又在日常催逼,问那飞贼可曾得着消息,无奈双方财势太大,决不听什劝告。省城这面非但有名绅富全都在内,并还预防官府作梗,托有不少大人情,连督府将军均有今日亲贵函托照应,小小两个州县官如何敢抗。总算当地府县官均是寒士出身,虽然做着清廷官吏,人颇清正,皋兰知县杨昌寿又是耕农出身,识得民情,人更清廉,上月到任知道此事,老大不以为然,连夜做好禀帖去见藩台密禀,说本年各处水旱灾民甚多,这些绅耆富户放着巨万灾民无衣无食不肯出力捐助,却将大量有用资财献媚鬼神,和人怄气。

  本意借着宴会召集拢来晓以大义,令其停办,再出告示严令禁止,命将有用之财救济那些垂死待救的无告之民,并还免去为了此会发生私斗伤害人命,以励民风而固根本。为防官卑职小,人微言轻,这些富绅都是在籍的显宦,惟恐不听劝告,反生误会,欲求藩台和督府将军商计,命令禁止,免得刁民借端滋事,引出非常之变。

  杨昌寿原因先和知府商量,被告曰:“藩台和将军的夫人便最信佛佞鬼,非但每家建有一座水陆道场,并因去年灯会好看,听说今年双方比赛还要热闹,特在河边最明显得看之处建上一座看台席棚,到时大请满城文武贵官的官亲官眷赏灯玩月。藩台夫人并为此事将河南巡抚的娘家老太太和兄嫂姨妹接来看会,便督府军门也都接有远近亲友。我和老年兄一样,虽然做着本省首府首县,都是怀着为国为民的心肠。我二人又是同年至好,科甲出身,与风尘俗吏不同,不愿巴结长官,使人民受害,无奈中元盂兰盆灯会为多少年的恶习,由来已久,黄河两岸人民又最迷信鬼神,所放河灯非但说是水中孤魂可受超度,河里龙神也要出来欣赏,灯事如好便可免去明年水灾,得庆安澜。其实去年的灯最为讲究出奇,多而且好,今年便决了两处口子,下游千百里内都成泽国,岂非笑话?无奈积习难返,遇到这类事发生必说天意,如非每年敬神,水灾更大,再不便是决口是在别处,与当地无关,为了敬神才未波及,简直无理可讲。

  “我们官卑言轻,公公婆婆太多,何况这些夫人太太、官亲官眷正在起劲头上,我们拦他高兴,事情办不到还要耽误前程,岂不冤枉?真能拼舍一官达到自己心愿,为了百姓也还值得,偏是绝对无望,就算上宪明白,也作不了那些老少夫人的主。我看还是留得这一官半职,遇见机会还可为老百姓尽一点心,比较激于一时义愤,平白把十年寒窗、数千里奔波劳碌、好容易得来的一点小功名轻轻送掉,于事无补,连将来想为黎民尽点心俱都绝望还好一点。

  “不过他们闹得这样凶法,我们到底是地方官,只管大吏纵容,本城绅富胆大妄为,事前劝告无用,出了乱子照样要受连累处分。我们事前常时禀告,专一请示,请老夫子们把禀帖做得婉转一点,自将脚步站稳,只是暗示形势严重,不做一定主张,他们三大宪和将军如其能纳忠言,知道利害,只要批示下来,我们立时雷厉风行,认真禁止。否则不出事大家都好,出了乱子我们也有话说,捏着他们把柄,至多受点公过和轻微处分,不怕他不为弭缝担承,再要把事闹大,地方府县业已据实几次呈报,本城文武上宪一再不理,还不许人多管,朝廷知道只有嘉奖,弄巧还可因祸得福,实比老年兄向上硬顶高明得多。照你那样,不问上宪听与不听,这些大姓巨室先被得罪。”

  你做的又是首县,以后这官如何做法?我二人如非同年老友,又是同寅至交,我也不会直言无隐。做官的秘诀第一是要说的话行得通,上来先把上司得罪,你多爱老百姓,官先做不成也无从爱起。”

  杨昌寿虽觉同年好意,无奈天性梗直,自觉此举每年浪费无量金钱,动不动还要死伤多人,实是民间大害,拼舍一官也非力争不可。当时犯了书呆子脾气,表面谢了指教,只将内中妨碍官亲的话头改掉一些,连幕宾也未商量,自带禀帖,当作一件机密大事,先见藩台密禀。话还不曾说完,藩台是一个旗人,迷信而又惧内,先拍桌子大骂一顿,说:“你不敬鬼神,天诛地灭!尤其禀帖上面说,所谓龙神都是一些小蛇虫豸,无知蠢物,亵渎神灵太甚!你参官回去,将船打翻,全家淹死,无什相干;万一龙王迁怒,明年发动水灾,岂非万死不足以蔽其辜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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